“将军命君统筹淇水,为国干城,其任至重。但君就任多日,耗饷无数,土一寸未复,贼一部未破。自北岸百姓闻听我王师将渡,谁不引颈而盼?但将军坐守北岸,倦怠消极,岂不是蹉跎士心?所以,将军令我来,再问问曹君,这兵它还发吗?”
此时,在淇水的南岸大营,奉镇东将军命来传令的荀攸,正声色俱厉的对假节校尉曹操训斥。
荀攸之前一直在敖仓的粮台抚镇,其凭借出色的军需调度能力成功让张温刮目相看。这次淇水对峙,张温将镇东幕府驻节在朝歌,也将荀攸调来统筹幕府粮秣。
说实在的,荀攸本该有更好的前程。因为他的叔叔荀爽与张温是同道好友,他入了张温幕府,自然受提携。
但问题是,荀氏这两年时运确实有些背。之前荀彧的父亲以自己儿子声名来抵,好不容易成了家族里唯一一个初仕的。
但谁知道遇到了个泰山贼破城,不仅荀彧父亲畏罪自焚,荀彧自己也因成了此乱之源头,被拿送牢寺,至今还未被营救出来。
张温确实是想提携荀攸的,但奈何荀攸和之前皇甫嵩的那帮幕僚走的太近。张温几次让他和这些人切割,荀攸都不愿意,那只能让他蹉跎几年了。
而现在,荀攸却改了性子,不仅主动要求来朝歌的幕府,在知道张温要遣人去淇水大营训斥曹操,其人也主动请缨。
对此,张温只觉得是荀攸想清楚了,到底谁才是他的贵人。
所以在淇水大营,荀攸声色俱厉的讲,曹操老老实实的听,其余众将则或喜悦,或嘲讽,或羞恼,不一而足。
最后,荀攸将口令一一说完,然后最后问了一句曹操:
“曹校尉,咱这兵就这么难发吗?”
曹操脸色难看,他犹豫的看了眼帐内的众将,难为道:
“谒者,不知道能否让众将暂为避让?操有几句难言之隐。”
荀攸看了眼众将,缓缓点头。
于是,孙坚、赵融、淳于琼、郑泰、鲍鸿、皇甫郦、冯芳、张超等八校尉,相互看了看,便告辞退出帐外。
这八校尉一退出帐,就自动分成了几个圈子。
其中孙坚、张超一个圈子,郑泰、皇甫郦一个圈子。剩下的赵融、淳于琼、鲍鸿、冯芳一个圈子。
这三拨圈子可谓大有说道,甚至直接将淇水汉军大营的派系和矛盾讲得一清二楚。
其中赵融、淳于琼、鲍鸿、冯芳四人没什么问题,这四人是原左中郎将部的四位校尉,他们一起从颍阳战场侥幸生存,虽然也有矛盾,但还是能抱成一团的。其中领头的就是赵融。
而郑泰、皇甫郦这个圈子有点不同,他们是不同系统的,却聚在了一起。其中郑泰是原右中郎将朱儁的麾下校尉,而皇甫郦作为皇甫嵩的侄子,在其叔父养病期间,继承了其扈兵,也成一别部校尉。
这两人碰到一起,除了皆是高门子弟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这不得而知。
至于剩下的一圈,就是孙坚和张超了。实际上,这组人也颇为有趣,孙坚是南人寒素,但张超却是北地世家。
这里的张超并不是我们以前的那位老朋友张邈之弟张超,其人在兖州败给泰山军后就泅渡汶水回乡了。
这里的张超是出自河间鄚县张氏,是本地一等一的大族。其族是当年留侯张良所传,他们这族还有个族人叫张合,此时也参加了平黄巾的战事,就在他的军中。
张超之所以与孙坚相善,理由不复杂,因为他两之前同在朱儁麾下,原先在攻灭汝南黄巾的时候,孙坚更是屡次营救张超军于危难。张超也在长久的战事中,对这个来自江东的勇将,钦佩至极。
两人甚至各自为自己的子女约为婚姻,袍泽情谊就是这么牢固。
所以,孙坚和张超一同出帐后,就聊起了刚刚帐内的事情。
张超问孙坚如何看待刚刚的事。
孙坚说出了独到的看法:
“那曹孟德何人,我一眼看透,其人就是典型的矜骄公族子弟,又有些游侠气,倒显得另类。这种人,天不怕地不怕,会因为几十里外的镇东将军的一条申饬就这么诚惶诚恐?”
到这里,孙坚一顿,用非常笃定的语气对张超道:
“所以,那曹操就是在演!”
张超不解,疑惑道:
“在演?他要演什么?”
孙坚一摊手,为张超分析:
“这事不复杂。子并,你看。原先咱们镇东将军给咱们定的是以守待攻之策。这策在我看来,虽然稍微保守,但不失为一个稳妥的。毕竟咱们九个校尉部来自不同系统,还为凝成一军,不如以守练军,练气。”
然后孙坚看了看周围人,见其他几个校尉也都各自说着话,没关注到他这边,于是他低着声音继续道:
“子并,但你看。自从那朝庭的谒者来咱们这后。那镇东将军说得还算个啥?只能从头到尾应诺。现在军中都传了,人家那谒者才是真主帅,咱那镇东将军呐,不过是个传声盖印的罢了。”
张超皱着眉,反问了句:
“文台,你也是这样想张帅的?”
孙坚整理了下自己的腹围,满不在乎道:
“子并,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军中都是这么想。你就说,大军临战,主帅却缩在几十里的后方,那弟兄们还能有心气?还能不谣言四起。”
见张超要说,孙坚摇了摇头:
“子并,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你多半是说,张帅自有韬略,不是什么虚应的傀儡。没错,实际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我还猜到了张帅的打算?”
“什么打算?”
大聪明孙坚,悄悄道:
“所以就回到刚才了呀,那曹孟德为何演戏?根子就在这。他为何能持节统军前线诸兵?多半就是配合张帅的。你想呀,此人来持节,但所做的还是和之前张帅所定之策一样。除了耍了些花招,打着选精兵的名义扩充自己实力,就没干啥。”
(
张超也赞同的点了头。
之前那个军中大比,他就颇有微词。之前大比的善战武士,哪个不是各部的选锋排头?现在被他曹操纳做麾下,还请来张帅授旗,号虎士营。
吸他们的精兵,给自己补充实力,真的是打的一副好主意。后面又拉出去打了几次胜仗,倒真的让此人消化了这批勇士。
这曹操啊,太奸!
张超之所以如此愤怒,还因为他的族弟张合,是那次大比的第三名。那曹操还握着张合的手不放,不是他差点和曹操翻脸,这五寸丁的白脸贼,真的敢抢他这个族弟。
这曹操,太视我张超如无物了。
张超这边激起愤懑,那边孙坚继续道:
“所以到现在就很清楚了呀,就是张帅依然是要实行以守代攻之策的。只是现在朝庭的谒者在侧,张帅只能面上屈服。实际上,是将那曹孟德推到台前,让他顶。所以,子并你就看着吧。那曹操啊,后面还是不会改,依旧会执行坐守之策。这就是咱张帅之智,他对付那谒者也是以守待攻啊。既不改其策,又不担其责,岂不妙哉?”
一通话说完,张超对孙坚真有点刮目相看了。
于是,张超忍不住夸道:
“文台,我本以为你在战场上是江东猛虎,没想到这揣度人心上,也堪称江东智狐啊?佩服!”
孙坚自矜的摆摆手,意思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只是可惜,孙坚这一通分析,看似头头是道,但终究不过是以他的视角和位置所得。他不是不智,在另一个位面,孙坚在北伐董卓的过程中,以大义之名,接连火拼掉荆州诸多大郡官长,一度彻底掌握荆州这个大州。
但为何却被刘表匹马入襄阳给坏了大好局面?
终究是因为他事业格局太小,眼里看到的东西太窄,终究是不如刘表这个宗族子弟知道权谋运作的真实逻辑。
不提孙坚这个大聪明和张超这里一顿分析,只说在他不远处,同样有一批人在说着刚刚帐内的事。
却说赵融、淳于琼、鲍鸿、冯芳四人出帐后,最会活跃氛围的淳于琼率先问道:
“稚长,你说张帅会让咱们什么时候出兵?”
稚长,赵融之字也。
淳于琼问这事,素有团体老大哥自居的赵融,想了想说了另一个事:
“我是觉得现在时局有些不妙。”
冯芳是大宦官曹节的女婿,其利益和宦官们的利益高度一致。而宦官作为依附在皇权的势力,对汉室的利益高度关心。
于是,冯芳听赵融说这局势不妙,略关心道:
“赵兄,这话怎么说。”
对于冯芳的身份,赵融不怎么在乎。军中到底是讲能力的,背景再大又如何?他赵融背后还有国家呢?
不过看在冯芳这么乖觉的份上,赵融将自己的分析说给其余三人听:
“在我看,张帅不知兵。”
此言一出,让淳于琼三人颇有点哗然,没想到这赵融这么敢说?
赵融继续道:
“原先张帅定的所谓什么以守代攻之策,于我看来可谓大大败笔。须知道,此时时间不是在我们这,而是在泰山军那里。因为泰山军的机动偷袭,直接拿下了邺城。我们已经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局面。”
说着,赵融蹲在地上,以指在地上作画。
“你们看,现在泰山军正正插在了咱们的北面,堵住了我们和卢帅那边汇合的通道。那这时候,如果我们按照张帅原先的计划,坐守。那局面会如何?那泰山军一定会联络其余两路的黄巾军,三路出击,先行击败邯郸的卢帅。等那时候,我们这一万多的人马,要面对的是整个黄巾军,我们再能打又如何?”
赵融说的,大伙明白了。
但团体中的鲍鸿有点不确定道:
“会不会那泰山贼也想坐山观虎斗,等其他黄巾去攻打卢帅呢?”
赵融摇了摇头,他虽然颇恨泰山军,但心里不得不也佩服。所以他就告诉三人:
“这泰山贼不是我们以前见过的任何蟊贼,其兵之精,其将之勇,其帅之智,其军之仁,其上下之义,都是我平生仅见。所以他们打下邺城,就不是什么昏招,就是打定要南守北攻,和我们抢时间。而这也从莪们现在对岸的贼部可看出来。”
“其部要不是打算北上,为何会在淇水做营垒?其就是做了加深防御纵深的打算。所以这一次,朝廷的谒者来此,要我们速攻,我是赞成的。真要按咱们那位张帅的策略,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果然啊,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这赵融不愧有日后曹魏之军中宿将的地位,其眼光之老辣,真的颇有见地。
不过,赵融话音刚落,一直不说话的淳于琼突然插了一句话:
“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赵融明显被这话说得一愣,但马上就反应过来,拍着淳于琼的肩膀,大笑:
“是啊,只要咱们四校尉同气连枝,是战是守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下子,鲍鸿、冯芳也明白过来了。
原来,淳于琼的意思是指,咱们手上有兵,又在南面。何苦为了河北汉军的死活去卖力?至于什么河北汉军覆灭,剩下他们河南汉军独木难支?那又如何?
他们四个只要团在一起,照样可以弃军南下,重新回河南。到时候,汉军一垮,朝庭能战之兵就剩下他们,那朝庭又能奈他们何?
不仅人头落不了地,还会高官厚爵。
那赵融、鲍鸿正是明白了这话的所指,才哈哈大笑。至于冯芳,只能勉强苦笑的看着这帮不将朝庭利益放在眼里的跋扈悍将。
但他也没勇气呵斥他们,说到底,他冯芳现在也要仰仗他们,更何况,真那时候,他冯芳也不亏啊。
就这样,在赵融四将各怀鬼胎的时候,大帐突然传入一声令:
“令校尉孙坚入帐!”
这句话打破了众人的遐思,内心皆在问一句:
“喊他进入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