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时节,又是晴岚,是日照疏影,在朱红宫墙绘出细碎光影。
宁修肃得宫人宣召,受邀入曲池玉琼筵。
太和殿外玉阶金瓦,铺设锦缎,殿内更是金玉帘箔,珠璧填咽,简直邈若仙境。
中央,雕龙宝座上嵌着玛瑙,碧纱垂掩,可见太上皇和太后端坐,主位便是小皇帝方麟。
他莫约五六岁左右,穿着织火玄色冕袍,十二旒冕冠垂下玉珠,掩了眉目。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或手持玉笏,或腰佩宝剑,分列两旁,皆是就坐。
要知晓这大兖王朝较为开明,开国者也算是一介女流,故而席下左排乃是女官,右排则是肱骨大臣。
右席坐按照官内品级依次排开,宁修肃坐在次座,其上是孟祈怜和晟王等,至于方星烨则离墨昭山较近。
那岐安世子估摸是上不得台面,并未安排在此。
宴席上,珍馐佳肴,琳琅满目,晟王辜辞北于他相交不多,故而寒暄一阵,也是无言。
倒是孟祈怜冲他一抬下颌,示意宁修肃往明玉珠台上看。
但听得笙箫起,伴银铃脆响,有无数异域女郎舞姿曼妙,手臂脚腕戴满银钏金链,光华闪烁。
孟祈怜道:“这些都是波斯国进贡的天竺舞姬,平日难得一见。”
宁修肃倒没觉得什么稀奇,喝了几口酒,更觉困顿,不禁打了一个哈欠。
孟祈怜见他精神不好,打趣问:“我说念徵,你昨晚偷油去了还是?”
“撵猫。”
宁修肃身形松散,百无聊赖说了一句。
便又自顾自斟酒,刚喝了一口,他目光透过舞台,陡然看见舞姬的东面席坐上,一位穿靛蓝色官袍的女官。
只不过,她后面站着的侍女十分古怪,是肩宽脖子粗,粗手粗脚的,长得相当魁梧……
宁修肃一时觉得奇怪,不禁朝女官的方向多瞥了两眼。
孟祈怜认为他久离朝廷,对很多生面孔感到好奇,于是提醒道:
“那位是前些日子平定西川的大将军,率五千兵力便攻下一座城池……连她身边的侍女都是随其征战沙场。”
“哦,那倒是女中豪杰。”
宁修肃听他赞叹一番,随口应答,可总觉得那个侍女有点眼熟,正想仔细看看清楚。
倒惹得那女将军蹙了蹙眉,也罢,再看下去,倒显得登徒了。
宁修肃刚收回了目光。
“诶诶,”孟祈怜又在一旁用胳膊肘示意,“这才是重头戏来了!”
他话语刚毕,一瞬间雪白的花瓣满天,其中夹杂五光十色的细碎闪片,堪比礼炮,从天而降一个穿织羽淡蓝彩衣的女子。
她长眉入鬓,月眸如山泉澈明,一张银丝面帘掩了半边脸,乌云般的秀发春峦般随风而动。
怎么感觉在哪见过?
宁修肃仔细看了看,此人浓妆粉黛灵秀,偏生压不住几分英气。
他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此时豁然一醒。
那人……不正是花见败么!
舞姬虽遮得巧妙,可那双杏目眸子骗不了人,所以那个粗手粗脚的女人定是蒲柏宇。
宁修肃一瞬明了,他两人如今扮作女子,一个隐在席后,一个在飞旋的花瓣中起舞,莫不是想当刺客青史留名?
……
一时笙箫声动,雪白花雨翩飞。
宫廷的殿堂之上悬挂的宫灯,投下光影交错,几名舞姬轻盈如燕,染上辉煌之色,随乐声若隐若现。
花见败抛起淡蓝水袖,以轻纱飘逸的舞姿,朝筵席东面女将军的方向,使了个微不可见的眼色。
若非有所了解,定然难以看出端倪。
可宁修肃一眼就能猜到,这分明是在联络蒲柏宇。
这时,花见败一个转身,身姿恰如莲花般绽放。
他似状若无意般偏离舞台中央,在四面席坐招摇般舞了舞。
宁修肃虽是不动声色,却早已料定了花见败想干什么。
他干脆仰头豪饮几口烈酒,在花见败双目冰凝,正旋然朝小皇帝的方向舞去时。
竟然摇摇晃晃站起,就像流连柳巷的嫖客,猛地一把扣住舞姬的手臂,将人拖到跟前。
“美人,你要不要喝酒?”
他故作醉态迷离,顺势揽住了花见败的腰肢。一手拿起白玉酒樽,十分孟浪地将酒水怼她唇边。
花见败压根没想到宁修肃会来这一出,心如鹿撞般紧张万分,与之目光相对时倏尔僵住。
可能是窘迫,花见败傅粉下的容貌,双颊竟然有些微微泛红。
孟祈怜大吃一惊,众人更是没有想到,气氛骤然降至零点,闲王大庭广众调戏一个舞姬……
“嘭”地一声,方缙川大怒一拍桌子,冷声道:“闲王,你发什么酒疯!”
宁修肃确实是大醉酩酊,似找不到北,胡乱朝王座上几人行礼,又作势欲吐。
纪青羽本来缄默不言,此时看不下去了,带着压迫感十足的威仪道:
“闲王,你该去醒醒酒。”
反正他宁修肃早年间便坐实了混账人设,这时识趣的醉醺醺退下,也不让人觉得意外。
方缙川被搞得没了兴致,遣散了一众舞女,在花见败欲走之时。
却突然道:“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花见败吓了一跳,心想自己莫不是暴露了,心底暗骂混账大反派。
正打算干脆往大殿中央扔个烟弹,和蒲柏宇里应外合,劫持了小皇帝就走……
那蒲柏宇边上的女将军却突然起身,行礼解围道:“陛下,这个舞姬是个天竺女子,应该不通晓中原语言。”
花见败顺势也作出一脸茫然,毫无作伪痕迹。
方缙川本意只是好奇,见问了也白问,于是摆了摆手作罢。
宁修肃则在殿门外罚跪醒酒,见花见败跟着一群舞姬出了大殿,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可天不逢人巧,一时间风骤卷了雷雨杳冥,天色如墨,乌云压顶,似有风雨欲来之势。
片时,豆大的雨珠落下,砸得人生疼,直到宴席毕,也无人传话让他起身。
孟祈怜从殿外出来,刚想上前,被一个内侍提醒。
“闲王殿前有失,触怒龙颜,没被杖责已经是开恩了。”
他朝宁修肃的方向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只得转身。毕竟太上皇帝见不得朝臣结党,无人理会反而最好。
宁修肃本就是半鲛,一点雨水倒不算什么,只是现在的反派罪书又多了一层乱蝶狂蜂的不堪……
不多时,宫人打着黄罗华盖,方缙川玄冕长袍,立在玉石台阶上。
他垂首瞥目在宁修肃身上,用一副朽木难雕的语气,叹道:“闲王,你行事如此浮浪不经,回岭南去吧。”
他可巴不得,这误打误撞一闹,估计太上皇帝有在筵席上赐婚的念头,也尽数打消了。
当即叩恩,第二日,也算是被撵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