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万当天晚上宿在了无名山，为了以防万一。要真出什么事，他还能算个得力帮手。
    这次方先生甚至大方地让他住进了一间干净的客房，石掌柜受宠若惊，甚至以为方渡吃错药了。
    几人心事重重，各自回了房间休息。这晚方渡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乘在一叶小舟之上，四面都是水。水面荡起潋滟的波，星空倒映在其中。
    方渡将手伸入水中，捞起几颗星星的倒影。水是温暖的，这让他有些惊讶。
    他修炼到这种程度，夜晚已经不怎么做梦。一旦出现梦境，必然是带了一定的预知意味。
    不知随着水波游走多久，方渡抬头，看见了两个小童的身影。
    这两个小童一男一女，身上穿着繁复的祭典华服。他们手牵着手，站在一小块空地上。
    等小舟靠近了，方渡才发现，那不是真的童子，只是长得很像孩童的树，分出了两枝，它们的根系紧紧缠绕在一起。
    方渡见到这样奇异的景象，不由地失神。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木昕的声音。
    “先生，您不要回头，请听我说。”
    木昕的声音轻灵。她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梦境无休止地蔓延着，不知过了多久，方渡感觉到脸庞上有温暖的触感。他以为是谁的手抚过，睁开眼，却发现是外面的天光。
    脸上有潮湿的感觉。方渡伸手一拂，竟是他不知何时落了泪。
    房门突然被激烈地敲响，外面传来石万急促的声音。
    “方渡！方渡快醒醒！木昕出事了！”
    再次看见木昕时，她闭着双眼，面容平和宁静。
    只是除了脸庞，身体剩下的部分都化作根须，在床榻蜿蜒，直铺到地面。
    在木祈去世后不久，木昕也死了。
    方渡垂在身侧的手轻微抖了一下。
    木昕和木祈，和木灵生同出于人参一族。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偏偏那么凑巧，他们修炼成人之前，根系缠绕在一处。
    同沐天光，共浴风雨，互为半身。木祈的灵魂被押在黄泉井下深受折磨。而因为他的存在，傅云擎没办法封井。
    是木昕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去解救千里之外的木祈，更是为了不让晁家的阴谋诡计得逞，这样傅云擎就能将黄泉井关闭，阻止更大的灾祸。
    等到今早，方渡看见了这样的木昕，他才明白过来，昨夜梦见的都是真实的。
    木昕是在和他道别。
    “想对先生说的感谢的话太多了，一时间甚至不知该从何说起。谢谢先生收留我，谢谢您让我平安无虞地长大。
    我不想木祈把我视为责任，但他的灵魂被蹂躏，我的灵魂也会受折磨。一把锁配了一把钥匙，我就是解开这次难关的关键。这我深深知道。有时候我会怪罪木祈在山外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但是，当初给我们算命的老道说了，我们一对天阳天阴，注定互相折磨。若是木祈没有下山，恐怕就是我这边出了差错，给他招惹一大堆麻烦。
    老道也说了，因为我们命格特殊，注定年纪轻轻死去。我想，要是能在死前，做点我认为有意义的事，这一生怕是也不会太遗憾吧。”
    木昕说到最后，声音里带着轻轻的叹息。
    石万性情中人，捧着一截断掉的根，在伤心流泪。方渡没有落泪，他只是缓缓闭了下眼睛。
    木昕最末一句话，是让他不要为她的死感到遗憾。
    “我只是重新归于大地，或许春风一起，又是我生长的季节。”
    ……
    木昕亡故的当天下午，傅云擎的传信鸟就来了。他说璧海宗的事情均已解决，不用方渡再烦心。
    一同被寄过来的，还有方渡送给木祈的凤铃。
    这时，方渡和石万刚刚把木昕埋葬。
    方渡挑了一块风景最好的地方，将一小段木根埋在这里。
    只是半日，木昕的骸骨就剩下最后这一点，其他的都化成了飞烟，随风消散。
    仿佛到最后一刻，她都不想麻烦方渡。
    埋葬木昕，璧海宗的事情告一段落。这下晁家人不用再惦记木昕的命，无名山过分森严的戒备也解除了。
    石万担心方渡，怕他一个人在山里想不通。每次到了这种被迫离别的场景，他都会生出这样的担忧。
    他强行把方渡拽出山，带着他出去走走，四处散心。方渡这次没有拒绝石掌柜的安排，他确实需要。
    这日，他们坐在画舫里面。石万刚温了一壶酒，倒给方渡，对方却迟迟未接。
    他一抬头，发现方渡竟然靠着船蓬睡着了。
    这次梦境把方渡带到了璧海宗。他竟然身处木祈的葬礼，周围都是来哀悼的人，气氛压抑到极致。
    在棺椁下葬之时，他听见了哭声。方渡回过头，却发现是木灵生。
    木灵生还牵着一个小男孩，男孩的年纪很小，却伤痕累累。
    木灵生睁着一双泪眼，请求方渡。
    “先生，求您，一定要救下这个孩子！他是——”
    后面的话，方渡没能听到，他猛然睁开眼睛。
    身上多了一件衣服，应该是石万给他披上的。船蓬里只有他自己，石掌柜在外面和船夫闲侃。
    听到里面有动静，石万掀开帘子。
    “醒了？看你睡得沉，我就没叫你，外面天都黑了。”
    从他方才掀帘子的动作，方渡一看，果然后面亮起了星火。
    他的头还有些昏沉，深深呼吸几口，对石万说：“我得找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男孩，他是木祈的孩子。”
    “……嗯？”
    石万都震惊了，他从来没听过木祈有儿子。
    “你肯定是睡懵了。木祈哪来的孩子？我消息这么灵通，都从来没听过！”
    “不，一定有，”方渡将头发重新束好，已经准备出发，“他被人故意藏起来了。”
    方渡和石万离开画舫，在不远处，一座拱桥上，站着一男一女二人。
    若是方渡在场，就会惊异地发现，这两人都是他熟悉的面容，而且都是已逝之人。
    一个是月溪宗宗主沈欢的初恋落棋，一个是他的挚友程星澜。
    两人都是阴生子，早不该存活于世。
    是有人借着他们的躯壳还生了。
    男子先开口。
    “璧海宗的黄泉井竟然被关了？看来这傅司主不是个彻底的废物啊。”
    女声接着他。
    “是木昕牺牲了自己。”
    她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同情，引起了那男子的注意。
    “我说，你该不会是被他们兄妹情深感动到了吧？怎么，自己没有这样的感情，就羡慕别人家的？”
    “并不。是兄长多心了。”
    “说起来，你伪装容貌声音，跟了木祈这几年，简直一事无成啊。爹不是说了，让你用他的骨血，造出一个新的阴生子么。”
    “我尝试过，但是都失败了。”
    “真的么？你可别说谎啊，卿卿。”
    男子最后在唤她的名字时，故意拖长了声音。
    顶着落棋外壳的晁卿卿沉默稍许，回道：“我不会的。我很珍惜这次生还的机会。我一定……会报答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