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下午,什邡不停地重复着洗麻、切麻的工作,两只手的掌心被楮树皮割出许多细小的口子,虎口也被耙子磨出几个透亮的血泡。
红岭心疼地抓着她的手一个劲儿抹眼泪,嘴里嘟囔着明日不要再去了。
什邡笑着用手背拍了拍她的肩,让她去针线篓里取针来。
“我去请大夫。”红岭不依,起身要去请大夫。
什邡叫住她:“我才第一日就请了大夫,明日怎么办?”说着,起身走到角柜前,从针线篓里取出针,放在烛火上炙烤片刻后递给红岭,笑着说,“我自己下不了手,你来,用针把血泡挑破,抹上药膏即可。”
伤药是南下时就准备的,如今正好得用。
红岭红着眼睛接过烧过的针,一边抓起她的手腕,一边嘟囔着说:“那本就不是女娘做的活计,娘子,若你觉得住在林家不妥,不若我们离开,反正……”反正包袱里还有不少银两,她们离开林家,也未必就能饿死,大不了她出去做工,养活娘子。
什邡哪里会看不出她的打算,抬起手背轻轻叩了她额头一记:“你莫要想些别的,即便是要离开林家,也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知道父亲的死是否与林家有关才行。
红岭自然不知她的打算,只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什邡虎口的血泡,讷讷地说:“我要挑了,若是娘子疼了,你就咬我。”说着,把瘦弱的肩膀往前凑了凑。
什邡故意朝她肩膀靠了下,见她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忍不住笑着说:“好。”
血泡里都是皮肤里渗出的脓水,针尖刺破的一瞬间,脓液便溢了出来。红岭下意识想要抽回手,被什邡一把拽住手腕,敛眉说道:“不疼,你把破掉的皮挑开,然后撒上药粉。”
红岭最后咬着牙把所有水泡全部挑开,然后用温热的水小心翼翼擦掉溢出的浓液。什邡疼得直冒冷汗,但又怕红岭担心,只好咬着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等上完药粉,又缠好了纱布,什邡背部已经被冷汗打湿。
红岭去厨房要了热水,仔仔细细帮她洗过澡后,什邡已经累得趴在软榻上进气儿多,出气儿少。
红岭从柜子里拿出薄毯为她盖上,问她晚膳想吃什么,她有法子请厨师单做。
什邡累及地撩起眼皮,笑着说:“我们红岭已经有大管家风范了呀!”
红岭脸一红,讷讷地说:“是林公子那边交代了。”
什邡愣了下,遂想到晌午时林昇说过的话,连忙坐起身子,问红岭:“林昇回来了?”
红岭摇了摇头:“方才我去厨房叫水的时候听人说,公子还没回来,这次算是给二房的大公子擦屁股。好像有什么消息传到林老夫人那里去了,老夫人在佛堂发了好大的火气。”
这是清辉堂的事情闹开了呀!
什邡又颓然躺回软榻,对红岭说:“别去那边打听了,最近府里不太平。去了厨房,有什么就吃什么。”
红岭张了张嘴,想劝她珍惜自己身体,但想了想,终是什么也没说,只小心翼翼关了门,转身去厨房拿吃食。
见红岭离开,什邡绷着的心才缓缓落了地,困顿适时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什邡恍惚中听见门板开合的声音,以为是红岭回来了,便懒懒地嘟囔着说:“红岭,我再睡会儿,你先吃。”
来人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继续朝软塌走来。
“红岭,我累!”什邡难得撒娇,实在是今日太过疲累,不止双手疼,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酸疼的。
“既然累了,为何还要去?”
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揶揄,什邡原本迷糊的神志瞬时惊醒,猛地睁开眼,顿觉一道修长的暗影挡住了桌边烛火的光亮,昏暗中隐隐约约的檀香在鼻端若隐若现。
“谢必安!”什邡猛地坐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闯进闺房的男人,“你怎么进来了?”
谢必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不可避免地看见她摊开来放在膝上的双手,冷冷地说:“白城回来了。”
什邡原本已经吐到嘴边的咒骂硬生生咽了回去,压着心里的火问他:“你去漕帮了?”
谢必安点了点头。
什邡有些尴尬地拢了拢睡得有些松散的发髻,又将衣领往上拉了拉,翻身下了软塌,一边用脚在地上勾着不知何时踢到谢必安脚边的软底鞋,一边问他:“他现在人在何处?”
谢必安垂眸看了眼她在地上不停划拉的小脚,勾了勾唇,用脚将那只不怎么听话的软底鞋踢到她脚边,而后淡淡地说:“人在录事衙门。”
正式领了官职之后,他的人多半安排在录事参军供职的衙门口,而他在不忙的时候会回林家辟给他的院子。
什邡红着脸穿上鞋,轻咳一声,问他:“我能去见见他么?”
谢必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素白常服上:“就这么去?”
这个时候想起礼数了?那刚才呢?
什邡慢悠悠站起身,上前一步逼近谢必安:“不然呢?”
谢必安微怔,像似终于意识到自己夜闯一个女娘的闺房是件极为不妥的事,讪讪地转身说:“去换衣服。”
“呵!”
什邡讥讽地笑了一声,拢了拢袖摆,转身进了寝室。
不多时,谢必安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耳根不由得一阵发热,有些暗自懊恼自己的冲动。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什邡已经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绛紫色团花圆领胡服从寝室出来,原本略显凌乱的长发挽成发髻藏在黑色的幞头里。
谢必安垂眸看她,见她双手还缠着纱布,忍不住蹙眉说:“他们真让你一个女娘去造纸了?”
什邡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问她:“何以女娘就不能造纸?这又是谁定的规矩?”
谢必安早已领教过她的伶牙俐齿,倒也不与她计较,一边朝着门外走,一边说:“只是好奇你为何会对造纸这么感兴趣?”
什邡忍住翻他白眼的冲动,率先走到门边,抬手搭上门板时回头看着他说:“其实我也好奇谢表兄为何对我这么感兴趣。”
谢必安的脚步一顿,不可思议地看着什邡,仿佛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蹙眉看着她问:“我对你感兴趣?”
什邡勾了勾唇,也不知是昏黄的烛光,还是寡淡的月色之顾,总之此时此刻的什邡身上有一种慵懒的美,这种美区别于外表的精致华丽,更似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诱惑。
谢必安不自觉地收回视线,拳握起藏在身后的手掌,面无表情地说:“那你说说,我是如何对你感兴趣的?”
两人之间贴得很近,近得能看见彼此脸上细细的绒毛,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熏香。
什邡刚沐浴过不久,脸上仿佛还带着朦胧的水汽,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谢必安,丝毫没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羞窘和暧昧,极为平静地说:“我虽不知谢表兄到底对我哪里感兴趣,但凭您不遗余力地利用我来看,多半不是什么欢喜之情。”
谢必安微怔,忽而一笑,抬腿走到她身边,抬手一把推开房门:“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什邡跟出去:“那谢表兄能否告知红岭现在何处?”
谢必安脚步不停:“还有心情关心你那婢女,看来也并不是十分害怕我利用你。”
“谢表兄要是想害我,也不会在绵阳救我一命了。”什邡很是理智地说。虽然不知道谢必安到底是什么路数,但经过数次接触,她也能断定对方并不是十恶不赦的恶人,顶多就是手段阴险一些、行事莫测一些罢了。
“听这话,你是打算报答救命之恩了?”
什邡抬头看他,薄凉寡淡的月光在他脸上留下一片恰好遮住他半边脸的暗影,只留下半张棱角分明的脸映在她的瞳孔之中。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淡淡开口,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救她性命,她也任他利用一次,这算是互相扯平,再谈报恩就显得牵扯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