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小家伙。”
我……
我说不出话。
一颗悬浮在人造子宫中的受精卵,当然没有发声的器官,可是奇怪的是,我还未拥有形体时,思想却已率先诞生。
我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像委身在一个盒子里,本应该碰不到,听不到的,闻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可是我却清楚地收到了外界的讯息。
“不用回答,因为你没有出生哦。”
我知道,女人是在自言自语。
你……是谁?
如果我有嘴的话,此刻应该张了张嘴。
“我是你的妈妈。”女人小声地说:“我在想,要不要让你诞生呢?”
我想出来。
我心想。
“你叫薇儿丹蒂·罗斯伯里,中文名字的话,就和你爸爸说的一样,叫楚薇儿。”女人絮絮叨叨地说:“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薇儿……薇儿?
我感受到外面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女人的声音在有点远的地方重新响起:“老师怎么和我说你上课不认真,还在课上写诗作画的。”
一个年轻的少年声音伴随着关上门的动静:“不是我不想好好学习,可是学校里的课就那样,挺简单的,老师还没讲我就会了 ,越听越困。”
我感受到外面少年和女人的对话,它多么想张开嘴巴说话:
想要出去。
我要出去…我不要留在这里……
那个女人几乎每天都会来到我身边,大多数时候女人沉默不语,我只能感受到呼吸声,玻璃器皿碰撞,发出玉石相击的清脆声,圆珠笔尖在纸张上移动的沙沙声。
我听不懂女人和其他人的对话内容,但是它喜欢女人轻巧略微沙哑的嗓音,像沙漠绿洲里一阵整齐的风,来自树叶摩擦。
我多么想大声说话:我是有思想的,我能听见你们的一举一动,可以把我从这个小地方放出来吗?我迫切地想看看这些不同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样子,自己又是什么样子?
所在之处皆是一片虚无,这种虚无常人无法想象,这不是黑暗,而是没有任何感觉,只能接受外界传来的信息;如果要形容的贴切一些,可以想象一下睡着的感觉。
活跃的意识,却被被困在这么一片狭小的空间里,我无疑是痛苦的。
自由就在一个奇妙的时刻来了,巨大的声音在我周围炸开,我流淌到地上,慢慢地感觉到有了柔软的躯体,我感觉到了地板的冰冷,空气的味道德流动。
我很高兴,不再是一片虚无了。
有人把我捡了起来,好像是很软,很粗糙的感觉,还很温暖;后来我知道那就是人的手掌,我以为是那个女人,可是却听见一个男声,我并不熟悉。
我想,我还缺少一双眼睛,我想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眼睛长出来的期间我经历了什么,那一段记录好像在我的思考里不见了,不过我的一切也说不上思考,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个声音嫌弃我,说我笨笨的,比复制品还要让人失望。
复制品是什么?
我不知道。
在眼睛眨开的时候,我看见了一片漆黑的宇宙,远处闪烁着来自几亿光年的恒星辉光,我不太确定,只能感觉我好像变得很大了,稍微一用力,我就可以到很高的地方。
我低下头,看见很多头发落在红褐色的土地上,以及一段一段白色的,像小虫子一样扭动,摇晃着,我忍不住观察起来。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累了,很快闭上了眼睛。
而经历了很多说不出来的事情后,我变成了我,在递来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我也见到了少年声音的主人。
莫名的恐惧袭击了我,我惊恐地大叫,挣扎,最后他拉着我的手,回到了家。
这个家很大很大,没有限制自己的格子,我奔跑着蹦到床上去,被子软软的,像阳光一样,天花板上有葡萄藤叶子。
第一次和他一起吃东西。
他看起来有点严肃,脸上没有笑容,时不时翻着手上的手环,我含着红兔子耳朵的小勺子,悄悄地看着他,好想和他说什么,可是虽然我知道什么是情绪,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只好摆弄蛋糕。
他沉思的时候,我透过蛋糕的缝隙,端详他洁白的脖颈和肩膀连接处上一个黑色的环子,数着他睫毛的根数,一边暗自担心他会发现我在偷摸着看他,到时候应该怎么回答呢?我不知道。
我像个小蟊贼,把他苍白的嘴唇,细挺的眉毛,投下阴影的高鼻,他蓝色的眼里面一颗小小的黑色瞳孔,都随着眨眼一闪一闪的,头发像乌鸦的羽毛,光泽柔亮,自然地搭在额前,太阳穴和颈后。
吃蛋糕吧。
感觉楚,不太开心。
他的名字后两个读音对我来说有点复杂,我最初只记得他姓氏的发音。
为什么之前不看我?
他浅笑,眉毛弯弯的,像一片黑色的柳叶,停在额头上。
之前很害怕。
为什么害怕我?他问。
不知道,我心想,也这么说了
那时究竟为什么会害怕呢?我怎么也想不通,我心里下意识地有个声音对我说:别,别知道,我害怕地打了个寒颤。
诶,楚,我为什么会害怕你呢?
你可以告诉我吗?
我想着想着,又流回心里。
明明你是那么完美,像神一样温和,像神一样冷漠,平等地关心所有人,平等地谁也不爱;可是我想,如果有人期望你能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注视他,那一定和向上帝雕像跪拜的修女一样愚蠢。
即便脚下堆满贡品和香灰,和虔诚的信徒,神那石铸的面容依旧俊美,也依旧面无表情,只做该做的事,不会被任何打动。
我也想多和你说说话,本能地喜欢你,喜欢你身上白色,蓝色和黑色的组成,我在抱着童话书的晚上,我失眠了,你向我讲了你的过去。
我问你:如果不参军,坚持写作的话,会过的比现在更好吗?书上说,军人是辛苦的……军人当然很辛苦,辛苦也是不好的词,人应该规避辛苦。
你却笑着说不会的,无论重来多少次,你都会那样选择,你说你的愿望早就不再是做个作家,文学当然很好,可是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你想去保护他人。
我问你,没有考虑过自己吗?
你说:我自己一直都很幸福啊,能够像我的前辈们那样,去保护比我们弱小的人,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你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悲惨的人,在怪物的袭击里目睹全家身亡的,在战争里颠沛流离身无定所的,家破人亡的,精神失常的,身体残废的……
在灾难面前他们不能保全自己,断掉的手脚也不会像你一样长出来了。
你说,虽然你的亲情和友情只是一瞬间,可是有些人,就连这基本的幸福也没有得到过,你说你相比其他人,已经很幸运了,没有必要太怜惜自己。
但是其实我也不太懂,只是单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和画本上画的那些穿着校服的男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奔跑做操,阳光和花瓣一起落到你的肩膀上。
而且,悲惨应该也不是可以拿来比较的吧?为什么你会经历这样的事呢?知道你的曾经那么痛苦和纠结,我的心也疼起来了,还有一点生气,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很潇洒,不应该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可怜。
我又看向你的眼睛,眼睑是粉红色的,一根根黑色的睫毛密密匝匝地排列下面,是一颗又大又蓝的眼珠,像一颗美丽的果实,在红色的盒子里偶尔扭动一样,不断翕张着,好像是宇宙的呼吸。
我在暗夜里思索着你说过的话。
我想,人为什么要去帮助和自己无关的人呢?就算在他们面前流再多的血,他们也未必会记住你吧,我想了一会,忽然想起在我和你相见之前,也是和你无关的人。
我和许许多多的陌生人,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差一个相逢吧,想到这里我又失落又开心,失落是我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和你有关,每一声哀弱的声音都会让你的心为之流泪,你的眼泪不专属于我一个人,我的确没什么特别的。
高兴,是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你都是一个人吗?我可以陪着你的,我可以和你一起在军队里,我可以陪你上下班,和你天天一起吃饭。
我可以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也去帮助比我弱小的人,这样帮助别人的路上,就又多一个人了,你也不会孤孤单单的;我懂那种感觉,因为我曾经一个人待在虚无里,孤独,真是太可怕了。
因为我曾经也是一个弱小的人。
这个漂亮的世界上,肯定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也有很多比我还要弱小的人,肯定有很多没有家人的,没有朋友的,没吃过蛋糕,也没吃过你做的饭的人。
虽然好像很多人也不太喜欢我,但是我可以像你一样,用自己的行动让别人喜欢我,一想到这里,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而且在你的人生里,一定很少有人像我一样,可以没有顾忌地关心你,我所以想到,我可以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和你说的一样……想要一个好朋友。
“楚,要爱自己。”
我对你说道。
那一刻,我确定我爱上了你。
喜欢我记得是个比较轻微的词吧,可以对很多人说,对很多东西说,可是爱就很重了,所以,我觉得我爱上了你。
后来,我又一次在飞在天上,长出翅膀的时候,我看到梦寐以求的海洋。
以及楚的过去。
而那时的你,和现在一样,背负着许多人的生死,在你存在的时间,不断地重复着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想做的事。
现在,你和少年时代更是不同,你不再是个衣食无忧的旁观者,你成为战争的亲历者,所以你才会在目睹人间惨剧的时候,触摸到如此真实的痛苦。
痛苦是一视同仁的,当然也有一天会降临到你的头上,直到把你推到死亡的边上。
楚…会死吗?
我不成形状的眼睛,看着你的眼睛,蓝色对蓝色,好像天空凝视海洋,那里面全是温热的,波光潋滟的眼泪。
你流泪的样子,其实特别好看,眼睛下面软乎乎,湿漉漉的,像红色的花瓣,但是我不想让你哭,在我的记忆里,你每次哭都是为了我。
你真的是在为我哭吗?还是因为失去太多朋友而难过呢?我不想知道,哪一个更多一点,因为未知可以让我尽情想象,假装自己在你这里可以超越任何人的位置。
这当然是假的,这我知道,如果你爱我超越任何人,那就不是你了,也不是我喜欢的你了,我真的很爱你。
我爱你,爱你的眼睛,爱你的鼻子耳朵,爱你的头发和白色的脖子,喜欢你身上的衣服,爱你的家,爱你的军队,我爱你的一切,我爱你这个人,只是因为你存在,所以才爱你。
比我的生命,比我的一切都要爱你。
无论你做什么,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像现在这样爱你,我好想说出来,大声地告诉你,我怕没有机会了。
我的嘴巴几乎没有了,眼睛也快看不见了,只剩下模糊的光感,头部一阵一阵的疼痛,我知道那是你在尝试杀死我,我的心和身体都在发疼,下意识地就想求救。
“救命……救命……”
想和先前的一样,向你求救吧。
我是这么想的,楚。
可是我最后没这么说,因为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一定会变成对你的诅咒,让我这个本就该死去的人烙印在你的记忆深处,让你不太自由的人生变得更加沉重。
因为你救不了我,也不能救。
我希望我的生和死都能给你带来快乐,而不是深重的痛苦,我是这样的爱着你,当然希望你可以过得更幸福满足一些,所以请悄悄地将我遗忘,把我抛弃在记忆的一角。
我会藏起来,不让你在回忆的时候忽然想起我,然后泛起一阵一阵的悲伤,我会躲起来,死后也注视着你,陪伴着你,我会在角落里看着你,很乖的。
“我相信你,相信你的爱。”
这是我最后唯一想说的话,我这么想着,一边渴望地向你伸出并不存在的手,所见的只有快速坍塌的虚无;其实我并不是想挽留你,只是想拉住你,因为好冷,你的身上都结霜了,衣服不足以避寒,你不嫌弃我的话,就拿我的身体盖着吧。
你以后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呢?我想着他们对你笑的样子,他们可以和你永远做朋友,你不用顾忌什么,真好。
我想,我并不是妒忌。
我只是希望,在我死之后,你遇到的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爱你,给你长久的陪伴和幸福;我爱你,希望你也能被人爱,就算这份爱不是我给的,那又怎么样呢?
“楚,晚安!”
“晚安,薇儿,明天见。”
而我已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