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楚斩雨住院的时候,颇过了两天舒适日子,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睡觉恢复体力,再没有什么其余的人来烦扰他,除了凯瑟琳对他颇有意见之外。
当然这并非他所愿,因为实际上楚斩雨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身体素质过硬,不需要休息,然而医生的态度也是过硬,认为休息不仅是恢复身体,也是缓解战争带来的精神疲劳,两句话就把不善口舌之争的楚斩雨呛得哑口无言。
他一直有军委架空统战部的忧虑,在个人终端修好后也没人问他各项事宜后,忙惯了的楚斩雨很空虚,在空虚里这种忧虑达到了巅峰值。
尽管理智告诉他消息大概都传到办公室电脑上了,个人终端空空荡荡很正常。
但是忙人一闲下来就容易乱想,楚斩雨也不例外。
凯瑟琳善解人意,不忍看他愁容满面,她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设想:可能是看在他是有点精神失常征兆病号的份上,残存的爱心占领高地,才驱使各路人马让他休养生息许久。
事实证明凯瑟琳料事如神,果不其然,在他出院的那一天,“楚斩雨出院”这个消息不知怎么地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那天,楚斩雨一边脱病服,一边不停地回复蜂拥而入的消息,个人终端的震动带着楚斩雨在后座上被动开启了共振模式。
在办公室处理消息的时候,楚斩雨果然接收到意料之中的讯息:有专门的调查人员要对他询问关于“蝴蝶”的情况,调查人员有两个,一个是科研部的,一个是政府官员。
当时墨白在沙发上浅眠,楚斩雨怕吵醒她,也担心被她听见内容,于是便戴上耳机,坐在桌前,正对视频里的两位衣冠楚楚的调查人员。
“楚斩雨上校,首先祝您身体康复,其次对打扰您的时间,我们致以诚挚的歉意,本次调查将针对您在对高位未知实验体kj2045,后被确认为第三支配者‘蝴蝶’的监护中,所出现的异常情况进行询问,请您如实回答。”
“麻烦二位了。”
楚斩雨点了点头,“请问。”
“kj2045在您的监护期间,是否有异常的表现?”
“我曾带她出去在餐馆里用餐,在饭桌上她忽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出现抓挠身体的应激症状,同时身体多处溃烂出血,后来她被科研部监视,我暂时失去了监护权,如果军委需要那段时期的影像资料和实验资料,我想科研部培育中心应该会有。”
“根据统战部麻井少校的口述,当时是您在科研部到来之前控制住她,那么请问您是否注意到其他人所注意不到的异常情况?”
楚斩雨沉默了一会。
“是的,异体出现在周围时,负熵能浓度会急剧升高,统战部的个人终端上会自动检测异常数值的能量,我当时看到的数字是2600kw。”
“然而,这和培育中心的提供的官方数值不一样。”
“是的。”
科研部的女调查员口气严肃:“知情慌报,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意味着什么,问题在我,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和惩罚。”
那位西装革履的政府官员也很难再维持原本礼貌的笑容:“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您选择不说出实情,是因为受到和kj2045相处的感情影响?”
“是的,不可否认的有影响,但是更多是因为这个数值超出正常情况很多,我一时难以相信,和科研部技术重测的数值差异太大,再加上她平时没有什么攻击性的倾向,所以我当时认为我看错了。”
当然,如今看来,他并没看错。
“如果当时我看见的和科研部测出来的数值相差不大,我很乐意看见她的死亡。”
两位调查人员心照不宣地对视,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他们才继续说:“您曾经失去监护权,本来为期一个月,但是为什么您恢复监护她的时间提前了?”
楚斩雨斟酌了一下词句:“这是出于我对她安全的考量,因为当时有几个研究员意欲冒犯她,再加上当时实验室里的试验品出现规模变异的情况,我认为培育中心并不能像当初承诺的那样提供一个可靠的观测环境,所以我提出了提前结束观察。”
“规模变异?”
“如今关于规模变异的起因,我想应该是她当时就展现出了支配者的权能,只是我们……没一个人往那方面想,有我的过错。”楚斩雨如实回答,“关于具体情况,同样可以去培育中心咨询负责异样生命体观测的陈清野组长。”
问的时间没有持续太长,这两个人的态度也比楚斩雨估计的友善,基本没有咄咄逼人的态度。在结束的时候,女调查员让他写一份异常情况的报告,把他能想到的所有情况都写上去,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您怎么称呼?”楚斩雨关视频前问了女调查员的名字。
女调查员冷冷地说:
“阿黛尔·霍夫曼。”
“您可不可以在向科研部咨询情况的时候,帮我问问他们薇……kj2045的影像资料能否借给我,我想看看视频资料能不能分析出一些新东西。”
再后来就是伦斯的葬礼上,杜邦少校神神秘秘地塞给他一个信封,楚斩雨看了里面的内容;在升衔仪式结束后,他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这里。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楚斩雨也不是没见过千奇百怪的变异体征,还是被杨树沛此时的模样吓了一跳。
四肢已经完全膨胀浮肿起来,青紫色的血管鼓隆着,像蛛网一样密布在中将的每一寸皮肤上,看向楚斩雨的眼球微微向外凸起,巩膜上血丝如花苞的脉络清晰可见。
杨树沛的腹部大得好似怀胎九月,高高地耸起,在他这么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上显得尤为怪异,走近了看,甚至在肚皮表面不断地有无数极细的白色颗粒,轻微抖动,在场没一个人想去深究这是什么。
“这身衣服还挺合身。”威廉率先打破沉默,玩味地上下扫视了一转,换做平常,楚斩雨一定会因为这种目光感到浑身不自在,但他的注意力全然在杨树沛身上。
楚斩雨礼节性地称呼过房间里的人后,便一直盯着杨树沛畸形的身体,一直到杨树沛含混不清地笑道:“我又不是小姑娘,你这么含情脉脉看着我,我也不会脸红的。”
还能若无其事开玩笑,看起来情况,也许也没那么严重?
楚斩雨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哭笑不得。
他坐在探视位的椅子上,看到威廉和主治医师全副武装的防护装置,又看了看杨树沛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和他印象里模样差别过大,要接受这样的变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威廉拍了拍身子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去:“本来是想叙旧的,看样子他找你是有些话想说,我是个识趣的人,就不在这里当显眼的电灯泡了。”
“您慢走。”楚斩雨求之不得,跟着主治医师把威廉送到了走廊尽头。
威廉胳膊上搭着一件旧外套,边角还有点皱巴巴的痕迹,楚斩雨时不时看他两眼,这和他印象里的摩根所部长风格不太一样。
但很快楚斩雨就弄明白了为什么威廉要脱下外套,一方面可能是捂热了,另一方面大概是……看见他外套脱下后,衬衣内里上精致的绣花时不时露出来,这个时候他也不忘贯彻到底的优雅。
这位主席只要看到一个长得还不错的人,眼神便会自然地在别人身上舔来舔去,好像谁在他面前都是身无寸缕,这是楚斩雨极其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的原因。
站在走廊出口,威廉问了他几句例行的客套话,楚斩雨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刚刚在台上说的话不错,我个人非常喜欢,如果以后有人拿这件事来批评你,随时可以到我这里来求救哦~”威廉忽然说道:“杨以后不在了,你向上救助的话,就只能找我,仔细想想,还挺新鲜的呢。”
“?”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军委主席,楚斩雨大概会递给他一个礼貌不失挑衅的白眼。
鉴于威廉和摩根索夫人都是热爱四处播种的人中豪杰,堪称天造地设,所以某些八卦人士闲来无事,私下里会热议杰里迈亚到底是不是主席的亲生儿子。
也听过一些言语的楚斩雨心想,他现在可以告诉那些争论不休的人:他们绝对是亲父子,这随性而为的言行举止,那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绝对是根植在基因里的。
摩根索父子口吐惊言的时候不少,可是眼里的欣赏不似作假,楚斩雨怀疑自己是第一个看见主席如此真诚目光的人。
送走了这尊大佛,楚斩雨才回到病房,杨树沛如今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您……”
我该说什么?
您还好吗?
不能这么说,他看起来样子就不好,简直是没话找话,该说一些表示我关心的话。
说……我一直很担心您?
听起来感觉强调过头,有点虚伪。
一眨眼的时间里楚斩雨想了十几个回答:“您好好休息,那边的事情有我们。”
“统战部我当然说信得过的,不然也不可能躺在这里当闲人,哈哈,对了,这将官的礼服穿着感觉怎么样?”
杨树沛大概是感觉到了他的无所适从,主动绕开话题松缓气氛。
“挺好的。”
新裁的礼服穿在身上,楚斩雨低头看着自己的全身,感觉在这么一套衣服的束缚下,手脚像是从什么地方找来重新装上的,陌生得可怕。
“您…不是找我来谈谈布兰度的事情吗?那个……死而复生的男人。”杨树沛避而不谈的样子,让楚斩雨又情不自禁地担心起里面有不为他知的隐情。
“哦哦哦,你看我这记性,说好聊正事,看到你一高兴就给忘了。”
“行吧。”楚斩雨无奈。
在拿来视频带子后,主治医师受杨树沛的要求,离开了病房。
病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楚斩雨放了那段视频,楚斩雨看了十几遍,确信里面那个人就是安东尼·布兰度,对于这个被他切成几万片的仇人面孔,楚斩雨熟得不能再熟。
t台一样的走路姿势,自然抬起的下巴,悬于嘴角的轻浮笑意……考虑到全面情况,就算可能存在复制体,但是如今的技术,可能复制出一模一样的灵魂吗?
“外貌的和感觉上都是他。”
楚斩雨说完又觉得奇怪:“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要动手,一定不会亲自前来。”
“而且,不怕得罪您,如果真的是他来这里,我们最多只能做到给您收尸。”
“那么你的想法是?”听到他这么说,杨树沛丝毫不恼。
“嗯……我感觉有点像刻意要暴露出来,做这副姿态给给谁看的感觉。”楚斩雨自己也不太信:那个家伙没必要,也没理由搞这些花架子。
杨树沛笑了笑:“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你想过没有?”
“想过什么?”
“你用了‘一定’这个词。”杨树沛的肩膀把脑袋捧起来放在机械手上,以让自己躺着更舒服,“你越是觉得你了解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便证明越不了解他,他刻意地拉开和你的距离,时刻提防着你靠近,毕竟人是可以为了博取人情利益而故作姿态的。”
“可是要敞开心扉让另一个人住进来,让他对自己内心的装潢了如指掌,难如登天,甚至父母对孩子也做不到。”
在机械的托举辅助下,他艰难地转了个身,“嘎吱”的刺耳声响起,楚斩雨分不清那是金属摩擦还是骨骼扭曲的动静。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帮助他,却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住了。
杨树沛转向背对着他的一面,楚斩雨不知道他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所以想换换动作,还是不想看见他。
一想到可能的后者情况,楚斩雨几乎噤若寒蝉地反思自己这些日子来有哪些做的不好的事情,思来想去也只有支配者“蝴蝶”的处置问题上。
虽然他在名义上已经就要成为统战部第一负责人,可是曾经的负责人杨树沛毕竟还活着,调查相关事宜的人,说不定也为难过杨树沛,甚至有可能比自己的还严苛。
这样的身体情况,还要打起精神回答调查人员的咄咄相逼……
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又给他人添麻烦了,明明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自以为可为诸事,却还是不得不亏欠别人许多。
除了这件事之外,楚斩雨颇冥思苦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一件被他忽略了的小事:,火星基地异体的报告还没交,事虽小,在病人心里累积起来,却会变得很严重。
“你是不是接受过间谍特工的训练?”
楚斩雨的思虑快要发散到另一个次元,被杨树沛突如其来的提问扯回现实。
“是的,训练过三年。”
杨树沛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楚斩雨也懒得再掰扯什么,坦坦荡荡地说了自己在地球读军校时的经历。
“检查一下,这间屋子里是否有监控、侦察、监听、窃听等设备。”杨树沛语气骤然严肃,“仔细,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听了这话,楚斩雨不问缘由,立刻伏低身子,像猫一样在房间四处探查起来。
30分钟过后,楚斩雨身上的衣服略沾灰渍,他走过来轻声道:“担保,没有发现。”
“好,那我们可以敞开说话了,别一副严肃的样子啊,你就当临终的人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孩子聊聊天,陪陪我。”
“临终……”楚斩雨还在说。
杨树沛很和蔼地说:“我身体的情况,我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虽然所有人都告诉我只要接受持续治疗,就能改善异变情况,真是服了他们。”
“大家,也是为了您好。”
楚斩雨心里也难过,没人看到意气风发的杨树沛这个样子开心得起来。
“这些异体,可能是看不上老人这副垂垂老矣,遍体暗伤的身体吧,事到如今,能作为人类死去,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楚斩雨把手贴在玻璃上:“我以前一直以为您不会死的。”
“你是怕我走了,你做不好吧。”
“是的,我远没有那种带领众人的本事。”楚斩雨的语气倍感失落,“我还没有成长到独挑大梁,您却可能……”
“不是可能,我是一定会死了,虽然做过很多次基因修正手术,可是手术到底是手术,器官和血管,肌肉骨骼衰老的速度只能被人为尽可能地延缓。”杨树沛的语气变得缓慢且温和,“据说经历五次基因手术以上的人,自然老死的速度会比常人快五倍。”
“还有这种事。”
“是啊,我已经做了六次基因修正了,随着年龄增长,想要通过修正手术保证年轻力壮,手术的间隙会越来越短,我就是这样,有一次因为太忙了,我甚至忘了及时去做手术。”
“然后呢?”
“然后那天的身体反应特别激烈,我在短短一天之内就从四十五岁老到了九十三岁左右,耳朵听不见,牙齿全掉光,眼睛也瞎了,一整个不良于行;硬要说起来也是运气好,要不是及时被人发现,我可能交代在那里了,哪还等得到今天?”
杨树沛自言自语:“相比之下,现在死得也算体面,至少我还是比较清醒,比起茫然地死去,我还是比较喜欢清晰认知到‘快死了’这个事实。”
“清醒和茫然吗?但是人生无非也就是两种:痛苦或麻木,我觉得,因为不可抗力而老去,算不上不清醒的死。”
楚斩雨不明白为什么杨树沛和他扯了这么久的题外话,明明他们应该更着重讨论关于安东尼·布兰度的问题;这个家伙忽然明目张胆地出现,不避讳其他人,一定在下一盘足够大,足够他狂妄的大棋。
他觉得杨树沛欲言又止,好像藏着掖着什么不让他知道,不过纵使他心中有诸多疑问,眼下也不是应该追问的节骨眼。
“我们来聊聊天吧。”
“诶?”楚斩雨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