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斩雨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楼梯。
他揉着自己的肩颈;刚才震撼的剧痛已经消失殆尽,唯余酸楚,哪怕再稍微的触碰,都会从脊椎处传来一股股酥麻酸软的异样感,好似微量的电流淌过四肢筋脉。
“这么快。”斯通看见他从里面出来,从地上跳起来拍他的肩膀:“刚刚你那一阵嘱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白帝城托孤呢。”
“我心理都准备好了。”斯通博士轻抚心口,作西子捧心状。
“我说了要等一会在进行测试‘群青’。”楚斩雨贴近他问道:“人走了吗?”
“什么人?”
“乔治·伦斯。”
“走了走了。”斯通一撩他那浓密的秀发:“这些大人物,哪有心思陪咱们平民百姓,我看他是一秒都不想多待,都是踮着脚,拎着裤子走的,生怕咱这儿的粉尘把他那定制的裤子玷污了。”
“在这一方面,军委倒是一脉相承。”楚斩雨低头收敛笑意。
“别贫嘴了你,来吧,外面都等着呢。”
实验场地设置的模式很宽阔:蓝天白云,青青草地,使得楚斩雨眼前一亮。
“群青”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停在青翠色的起飞坪上,机身反映出翠色的,可爱的光;楚斩雨上前和陈旭然的投影自然地闲聊起来。
楚斩雨看见陈旭然的投影从说话方式到外形都十分逼真,忍不住上手轻轻捏了一下。
外边任劳任怨的修理师忍不住咋舌;这个虽说是模拟投影吧,但是人在里面稍微有一点差池,那都是要在现实的身体上反馈出来的。他忍不住回头打量陈旭然的面色。
陈旭然表情无异,只是老脸上多了一个新鲜成型的淤青。
“上校,请不要做额外的动作。”陈旭然对着通讯十分严肃地说道。
楚斩雨只好收回手,打开舱门爬进驾驶舱,穿戴好头盔和空中作战服,调试设备。
“这里是一号,听到请回答。”
“这里是‘群青ultramarine’实验机,驾驶员请求开启模拟场地测试,测试型号:单机作战。”楚斩雨说道,戴上降噪耳机他就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噪音。
耳机里传来“叮”的一声清响。
模拟的天空迅速地黑暗下来,楚斩雨抬眼望去,投放来的怪物像是一只畸形的大章鱼,长有三对眼柄和带钩爪的触手,背后有可伸展的的鳍片翅膀,触手上满布刺细胞,圆形吸盘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
“我的天,这玩意可真够恶心的。”
“在以前科学大发展的年代,也是引起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的时代。章鱼触手就经常被加工成克苏鲁的形象。”斯通看着显示器里,“群青”正朝着类似大章鱼的怪物俯冲过去。
“克苏鲁?”修理师觉得这个概念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是作者对于未知恐惧的艺术再加工,章鱼触手的形象被广泛运用在克苏鲁里。”
陈旭然接下了斯通的话茬:“克苏鲁就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让人精神崩溃的绝望感;不过以前是人们的想象,现在我们倒是能看到真正意义上的克苏鲁。”
“这算幸运吗?我一点也不想在现实中看到克苏鲁。”修理师叹气。
“这个人工培育的异体还是收敛了说实话。”斯通看着那怪物表层上那对可爱的绿眼柄:“毕竟每次我到外面,外面的异体都在不断地刷新我对丑陋的认知。”
在他们随意聊的时候,这只庞大怪物已经狼狈地落到地上,浆液四溅。楚斩雨也已经出了驾驶舱……准确地说是整个人被摔出了驾驶舱。
“什么情况!小心!”斯通被吓了一跳。
“楚上校?没事吧?你还好吗?”陈旭然捏着耳返,里面却久久没有传来答复。
在击毙全息投影,站起来刚要走近它的时候,楚斩雨感到脚下湿软的质感;于是他垂下目光,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构成视野所见的全部线条都在颤抖着,没有一条安分守己的直线;所见图景也很简单:弯弯扭扭的地平线横跨天地,月亮像眼白一样凄惨明亮,地上躺着的横线痉挛着。
它们时粗时细,波浪一样呼吸,起伏扭动,如母婴那般交缠相拥;线条是漆黑的,粘稠着的,蠕动着的,如扭曲的,拉扯出细长的丝线。
然后地面像在粘稠的水里缓慢蠕动的眼睛,感觉像白桦木的皮拼接在了一起,交织,挤压,浸泡,溢出鲜血……树皮上长出眼睛,一闪一闪,像新生的幼儿,新奇懵懂地观察着世界。
他赤着脚在由线条组成的沙滩上行走,沙子很软而潮湿,并且超乎想象的冰凉。但是他不需要很吃力把脚拔出来,细小沙砾手拉手,攀附在他的小腿上。
一颗,两颗……楚斩雨忽然意识到那不是沙砾,而是细小的眼球,湿漉漉的黏膜脱落,露出下面分明的眼白瞳仁来。
他抬起头,此时天空也变了,像是一窟窟奇形怪状的浮雕,不断变化着。
雾气般幻变的浮雕,没有固定的形体:好像是此起彼伏的瓣状物上不断鼓起水母一般的透明膜,间隙猩红的类腕足和触角左右摇晃,好似随着歌声摇摆的合唱团。
他看见天上的群星如红细胞一样开合了,不时像新生的花苞一样绽放肉瘤,然后随机裂开,是滴滴答答涎水不断的口器,满天抽搐的眼球,眼珠骨碌骨碌转动着,像孩子好奇的眼睛。
远天送来诡谲的嗥叫,哀转久绝的悲鸣,不是乐器,不是人类;乐器不会弹奏出毛骨悚然的地狱颂歌,人类的语言不会掺杂着天真残酷的笑声:因为那笑声又像是一个孩子拿着树枝戳死蚂蚁时,所发出的诚恳的快乐。这快乐残酷天真,无可指摘。
他无法描述自己通过异体的目光看见的自己,所以只是沉默。
“终于见到了,我的形。”
他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这句话;然后那漫天的浮雕也随之一变……在他的注视中,收缩凝聚成一张宛如雕塑般的面孔。
那是属于人类的,楚斩雨的脸。
“这里是一号,群青听到请回答,请确认测试已经完毕。”机械音传来。
楚斩雨那边沉默了很久,沉默到陈旭然的冷汗都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测试完毕,得测试人员开口接上设备的话才能通过。要不是一直有缓慢的呼吸声,他差点启动强制结束进程。
“测试完毕。”楚斩雨不带感情地回答道:“请求批准结束进程。”
“批准。”
异体身下的板砖塌陷下去一块,残破的“大章鱼”被回收至地底:机器模拟的屏幕缓缓被收起来,场景的天地逐渐淡去眼前,显现出测验室原本的底色。
楚斩雨还没从刚才的突发情况里抽出身,便被一束束灼热的目光所惊动。
面前的观测人员认真地看着他。
其实在外面围观的人看来,楚斩雨只是站起来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这不禁让科研人员忧心忡忡:一级干员都被摔了脑袋,看来群青的人体适应性还大有改进的余地……假日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
“测试报告我稍后发送过来。”楚斩雨轻咳两声;他现在的状态就像一个一直想看看自己样子的人,终于找到了一面足够大,能把自己全身装下的镜子一样。
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自己;他不无遗憾地想。
斯通博士看着他有点恍惚的神色,上去敲了敲他的脑门:“回神了,兄弟,真摔出问题来了?不要哦。”
“连统战部的干员都被摔出来,还摔成这样,我很担心‘群青’的质量啊。”陈旭然叹息道,老当益壮的气质荡然无存。
“其实和‘群青’倒没什么关系。”楚斩雨揉了揉脑门:“是我自己……体验太好了,忍不住在原地冥想了一会。”
他找的借口十分拙劣,陈旭然更加自责地摇头:“您很有幽默感,但是我们的工作还需要改进啊。”
斯通回忆起刚刚听见的楚斩雨那毫无感情的声音,他忽然大彻大悟:“你这个状态……我明白了!其实我当年大学考完物理也是这样的,题目带给我的冲击力太强,以至于我进入了一种看破生死的冥想状态。”
楚斩雨一时无言。
“我懂你!”斯通大力拍拍他的肩膀。
“详细的体验报告我后面会写成文字交过来。”楚斩雨懒得搭理斯通无时不在的插科打诨,他看着陈旭然那自责难抑的悲痛神色,到嘴边的说辞临时换了一套。
“我简单地阐述一下吧。优点就不说了,问题一是着陆速度太大,后续进一步优化气动设计和控制算法,提高着陆平稳性;雷达系统的抗干扰能力有待提高,需要加强电磁兼容设计和防护措施。”
“通信链路的可靠性有待提升,最好优化通信协议和增加冗余设计。”楚斩雨说:“你们的声音传到我这里有很明显的延迟。”
陈旭然深以为然:“我说刚才怎么你不回话呢,可把我们吓坏了。”
“总之,一代设计的亮点很多但是问题也不少吧,不过是一代,修改的空间还很大。”楚斩雨感觉自己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被摔在地上的冲击感终于姗姗来迟。
在斯通和他的恩师的注目下,楚斩雨扶额前后摇摆不定,最终哐当倒地,发出清脆的着陆声。
斯通:“!”
陈旭然:“!”
楚斩雨:“……医生……”
医护人员看见他啪嗒倒地的样子,纷纷都围了上来,对着他就是一阵嘘寒问暖,十八般武器轮番上阵……在好一通手忙脚乱,以及楚斩雨对天发誓保证自己绝对没有问题后,他才得以脱身。
测试完了,楚斩雨再继续逗留在这里也没有别的理由。临走之前,他又再次嘱托斯通照顾好留在培育中心的薇儿。
“放心吧,就算陈清野不当人,我也会帮你照看着那小姑娘。”阿普林·斯通如是说:“每天踩着点拎着牛奶去看望她。”
“那就多谢了。”
而在中午的时候,楚斩雨终于开着分发的公用车,装着那一后备箱的283种批准药物,离开了科研部。
他回到家里,细数了一下:283种药物,样样不落;那一堆说明书上的禁忌事项和不良反应都不带重样的。
他把药品挑出来,在桌子上堆成小山。
人工家居服务贴心地给他准备了一杯淡绿色的汁水。
“这是什么。”他从未见过这种汁水:像是水果蔬菜的磨制品,散发着植物的清香。
“是苦瓜汁。”人工家居温柔地回答。
他端起来浅饮一口,神色一变。
升级后的人工智能看他脸色行事,连忙补充道:“苦瓜汁的味道因其自身味道而得名,也称为凉瓜,风味独特。”
“苦瓜的营养价值很高,含有丰富的维生素b、c、钙、铁等,中国古代李时珍曾言苦瓜具有‘除邪热、解劳乏、清心明目、益气壮阳’的功效 。”
人工家居认为自己的免伤buff已经叠满:端来苦瓜汁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当它看到楚斩雨紧皱的眉头并未舒展时,它发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您想改善苦瓜汁的味道,可以加适当蜂蜜搅拌。”它识时务地又端上来一杯蜂蜜:这东西在战时算是稀有品。
“不必。”
楚斩雨紧皱着眉头将苦瓜汁一饮而尽。
人工家居的机械手弯成一个疑惑的弧度。
“以后早上你准备早饭的时候不用给我备牛奶之类的东西了,糖也不要放。”楚斩雨反复品味着在舌尖萦绕着的苦涩,这股苦味他非常喜欢:就像一个男人遇见了他的真命天女。
“薇儿,可以帮我把喝水杯子拿过来一下吗?”楚斩雨习惯性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喊道。
许久没有回应,楚斩雨这才想起那个小姑娘已经不在这里了;接下来一个月他都将见不到她。
楚斩雨不觉有些怅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小家伙的存在。
没了那道好奇地转着圈的影子,家里忽然变得空荡起来。
记得她刚到家里不久的时候;她和自己的轻松熊握手,她看到轻松熊脸上的呆萌表情,便以为轻松熊在对她微笑。
于是她也对楚斩雨微笑了。
“这么大的格子,就薇儿一个人住吗?”她在被子上打滚,藏不住的开心。
“好软好舒服!”
“你以前都没住过这个吗?”他笑着问道,看着这个其实年龄已经不是小女孩,却依旧很稚嫩的少女。
“没有哦,薇儿之前和好多人待在一个格子里面,水里面很挤。”薇儿抱着被子,努着嘴回忆:“后来薇儿一个人待着的格子,也没有这么大,这么软。”
楚斩雨忽然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他移开目光:“以后你就在这里了,不用再回去实验舱……不,格子里。”
薇儿把被子裹在身上,包成一个茧;在楚斩雨擦玻璃的时候,她突然从里面冒出头,咯咯地笑起来。
“傻笑什么?”楚斩雨戳了戳她:“不睡觉就起来帮我打扫卫生。”
薇儿赶紧把脑袋埋进被子里。
“薇儿睡着了。”她在被子里大声说道。
楚斩雨隔着被子敲了敲她;感觉到被子底下瞬间蜷缩成一团。
“薇儿已经睡着了。”这次的声音嘟嘟囔囔,显得有些委屈。
楚斩雨笑着摇摇头。
“家人”他而言已经是很遥远的词汇了;父母皆死于非命,自己也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可是在孤独里流浪了久的人,稍微给他一点温暖,他就舍不得放手了。
他回想起那女孩天真的笑容,嘴里的苦涩似乎都因此淡了一些。
原来就和父亲说的话一样,有些人有些事,真的要用一生去遇见,去感悟;人的一生是充满不确定的,而和她的相遇,可能就是不确定中的那份幸运吧。
如今面对着这空荡荡的屋子,他忽然感受到了久违的寂寞……它重新成为他严阵以待的敌人。
他吃完药开始对屋子做例行的清扫;虽然人工家居对此强调过很多遍它可以代为效劳,但楚斩雨还是亲力亲为,由此他熟悉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在打扫薇儿的房间的时候,他翻出来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画纸;他瞥了一眼:看画纸表层,那里有歪歪曲曲的字迹:
是一个东倒西歪的“楚”字。
他放下扫帚,有点想看看在薇儿的笔下自己是什么样子。
纸上的画像看起来确实是个新手,画风和画技都不怎么高明,但是不知怎的,刻画得颇有本人神韵,黑铅白纸之间尽是作画者满含的温柔,好像这个人的肖像被她用心灵反复地描摹过,才能每时每刻都捕捉到最动人的细节。
旁边的字更是歪来倒去,楚斩雨皱着眉头打量了许久,才看出是什么。
“我爱你”
楚斩雨眸光微凝。
他广泛的涉猎里,曾经在无数小说里,电影中,也曾经在多次来自各方面直白或隐晦的示爱里,频繁接触这个字眼。“爱”该是天底下最动人的情话,更何况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的春心,生涩美好得让人不忍拒绝;然而作为一个几乎断情绝爱的人,楚斩雨在感情领域有种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高高在上,他对它不屑一顾,也绝不可能被这个词打动。
他只是讶异于薇儿竟然会写出这个。
也许这个傻乎乎的小家伙根本不知道“我爱你”的意思,随便学到一个新词汇就迫不及待地使用,就像急匆匆拆开礼物的人。楚斩雨如是想到。
斟酌了一会,他决定把这幅画重新塞回原地,装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