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陈潇湘的声音,被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行走的沈如松跟着抬起头,面前是个泥人,看不清谁是谁,他觉得这个人在笑,于是下意思抬了抬唇角。
“嘶~”沈如松咧开嘴,就那么一下,扯到了脸上的伤,疼的他一起表情就绷不住,倏忽间垂下脑袋,十分力气残留的也就半分,不靠着其他战友扶住,他自己肯定是站不起来了。
军医飞快赶到,众人把沈如松放倒在担架上,沈如松见戴着半罩防毒面具的军医要给自己打止痛针,他摇摇头,干裂嘴唇挤出一行话:“杨……杨旗呢……”
守护在班长身边的谢国荣忙示意围着的众人让一让,好给班长看到邻近担架上躺着的就是杨旗,他半跪下去,贴着班长耳朵大声道:“班长!小龟他没事!活好好的!”
沈如松闻言笑了笑,脑袋放了下去,轻轻砸到充作枕头的钢盔上,他直勾勾地看到林稍间的日芒,只觉得越来越刺眼,他努力着意识恍惚,保持着清醒,可是脑海里耳畔间还是有尖啸、喊叫、枪声……那些暴戾、鲜血、残酷的画面,还是在晃啊晃啊……
……
“啪!”一发手枪弹打出,弹壳坠地。
沈如松单臂持枪,对着排山倒海冲撞来的尸鬼坚定射击,他瘫坐在冷杉下,半身浸在水里,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把手枪。
“啪!”9毫米手枪弹打中了尸鬼,但只是嵌进了尸鬼层叠坚韧的皮肉里,随着它舒展开肢体,这枚质地较软的弹头便轻飘飘地掉入水中,命中处只有几分灰白印记。
“啪!”最后一发子弹出膛,手枪空仓挂机,沈如松颤抖地保持着射击姿势,他不愿垂下手,即便是死,他也要以战士该有的姿态阵亡!而不是垂手两边,束手待毙!
房间般巨大的红尸鬼轰鸣冲来,犹如一辆全速开动的轻型坦克,一个失去了所有武器的步兵挡在它身前,哪怕他跑,他逃,也免不了被履带碾为肉泥的悲惨命运。
他,终究只是一颗小小的石子。
炽红色掩去了沈如松杏眼里的光芒,雨夜、兽潮、突袭、炮击、尸鬼……种种一切,汲取干了他的力量。
“喂!!!”一声叫喊,沈如松眼角余光闪过一道人影,在他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前,榴弹划空的尖锐破风声就已结束,强大的气浪和冲击波把他撞得天翻地覆……
……
“轻点!轻点!不要颠!”举着吊瓶的医护兵叫道,她一手托着血浆瓶,一手扶住了担架。她的面前空地上,放满了盖着白布的士兵遗体,人们无言地托起逐渐冰冷的他们,一叠叠地送上卡车后车厢。再远些,就是浑浊东去的珲江,破败的雷达站浓烟未去,沉寂灰暗的同安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驶离驶进的卡车。
“他在内出血!”担架上血迹斑斑,一口一口呕出的鲜血浸透了衣襟,军医慌忙的喊声与士兵们的叫嚷声、忽然惊起的枪声交叉、混合、湮灭。好像是有哪个地方?不,是在车队!有畸形种分裂了,小沼栖妖!
枪声绵密,在小山般垒起的魔蛙嘶鸣里,轻重火力开始打响、泼洒,这些嘶鸣又旋即被压制下去,变成了浅浅的哀鸣,灰色的泥浆似的血液,冲淡了鲜红血液。
“侧放,侧放听到没有?你个女娃娃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出去!”
被赶出医疗车的徐胜男紧紧揪住衣角,在她身边是汇聚起来的2班众人,丢掉了两根手指、左手用绷带缠成茧的李皓,谢国荣和邓丰蹲在车轮边默默吸烟,奇迹般没有受什么伤的杨旗单手扶着枪,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他的身前,是牺牲多时的战友,很多很多,一个排里的战友。
杨旗不停用手背擦着鼻子和嘴角,他抓着枪带的手抖地很厉害,他想把视线从赵思脸上移开……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脱下了自己的军服外套,盖在了赵思头上,子弹从下颚穿过额角,顶开了他小半张脸,他变得……好难好难认出来。
“给休克药!可能脾脏破裂!继续输血!”
医疗车开始电击起搏,人们看着班长并不算很强壮的身躯被高压电得一次次弹起,像是块橡皮泥般被揉来捏去,他们看见了,也听见了电流的“嗤啦嗤啦”声,和打到胸口上的“砰砰”声,他们眉角跟着跳起来落下去,有人转开眼睛,望见了骑兵们在处决小变异兽,枪声……间断过吗?
“砰!”没人分辨的出这是枪声还是电击起搏声。步枪从杨旗肩后滑落下来,枪托着地,他手掌抵着枪口,放在寻常,随便那个老兵看见这么做,都会一记大脚踹过来,可现在不会有。
他看到谢国荣慢慢盘坐到刘有成的遗体旁边,从他胸袋里掏出了一页纸,没有展开便塞进了外套暗兜里,杨旗知道,暗兜有拉链、防水而且贴身,他知道班长在暗兜放了他一刻不离身也绝不给人看的小日记本,他自己放了一张照片和一颗说是能带来好运的旧弹壳。
是吗?会带来好运吗?
也许……是的吧……
……
天明欲晓的冷杉林,乳白色的光晕影影憧憧,露珠折射回返出迷幻似的色彩,就像是一个个气泡,穿行在其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踩碎掉泡泡。
长靴踏水声单薄地响起,响彻了一夜的枪声炮火声终于慢慢停息,杨旗提着枪在奔跑,他打开了枪灯和腰灯,在此刻,幽暗林子里,他比太阳更加耀眼,他是最明亮的光源,吸引着一心扑火的萤火虫。
“救……救……”
灯影之下最黑,冷不迭军靴忽然绊住,低头,是一截胳膊,杨旗毫不犹豫地举枪刺下,刺刀扎入血肉里直到骨缝,就好像刺进一块内藏了鸡骨头的豆腐。
等到他用力拔出刺刀,退后几步,他才悚然发现这是什么人,他呼吸骤然无比沉重,无比强的恐惧真切的压倒过来,他惊叫着狂奔,直到疲惫不堪才停住脚。于是他又听到依稀的呼唤声。
“杨旗……杨……旗……”
林间泛起薄如蝉翼的雾气,水中泛着红晕,踩断树枝时的轻响还有飘过去的轻轻呼唤声,弄得这个才十七岁的小青年疯狂的举枪四顾,他不停地喊着:“班长!”“班长!”
“是你吗!班长!”
水面倒映出他自己变形扭曲的模样,天际的鱼肚白挥之不去,枯树瘤脂跟死鱼眼一般在四面八方地围绕着他,盯着他,不停回身,不停回头,又是满地的尸骸,战友的眼睛,匪军的眼睛,尸鬼的眼睛,都在盯着他。
“你在哪儿!班长!”
“回答我!”
……
援军随身携带的物资不多,自身常备的医疗包很简单,只有绷带、止血带、止痛药和魔术贴,军医会带的更多,可惜人数只有那么多,很难全部应付过来。后续跟进的医疗车也进行不了复杂手术,稳定住伤情快速回送就很不错了。
有军官请求直升机,但北琴基地很无奈地回应说,没有直升机,所有的空中载具都已调往凤林前线,那里打得很惨烈,在废墟中心的几个诱饵营孤立无援,陆路被断,只有白昼中的特定几个小时才能穿越封锁线送进去物资。能使用的大型无人机马上也要抽走了。
电话终究止于北琴,没有打向其他地方,又能打向什么地方?
只是无奈吧……
机动部队开始集合报数,之前通过放入各个残编部队,所以勉强算是满编。现在,这个暴雨夜里,再度伤亡惨重,人人负伤,弹药告罄,许多支步枪在不间断快速射击中烧融了枪管。
许多次兽潮进攻,是靠绝不提倡的近战方式打回,靠逼不得已的刺刀、匕首、工兵铲,人身不比兽身,血肉不是机械。
许博文默然扫过自己的排,他想到了几个月前服役时,这个排是一个满编连,然后变成了加强排,现在,变成了一个不满员的排……
骑兵们在尝试着进入硝烟渐熄的雷达站,试图从其中找到可能幸存的守军,许博文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但到底是怎样,他也没有太大兴趣了。他浑身酸痛地坐回卡车里去,看着眼前微微陌生的士兵,他坐在靠近车帘门的地方,枪搁在脚下,四肢摊开,就这么瘫坐着。
带有腥味的凉风吹得他麻木,他很自然地想到了那个无名村庄,那座塞满了旧枪的塔楼倒塌了吧?路边爆炸的油罐车肯定还是堆放在那儿,长着齐腰高野草的荒地里,埋着不少人。
那里怎么会有人呢?捡废铁?拾麦穗?他呆滞想到,一句话也不想说,思绪散乱,正如他的士兵们,他们彼此依偎着熟睡过去,一样的士兵,一样的军人,一样的武器,一样的地点,如果再来一次战斗,要再有多强烈的爆炸,才能唤醒他们?
褐黄色江水的流过,江面上隐约缓缓飘来了歌声,辽阔且悲伤:
“在尖锐的河滩上也不被扰乱
黄色的沙子也不使你浑浊
你我的河川小小的河流
你我的快速流动的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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