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有座天文台,这是大黑山防护所民众都知道的事情。他们中也有一些人曾进去过,摆弄过那些遗留自旧时代,能望向星辰之外的精密仪器,他们仍然知道这叫做天文望远镜,也颇是无可奈何地明白这些镜子的命运是在风吹雨打中默然朽烂。为了让后辈不仅仅是了解脚下的黑土,也要尊重头上的夜空。于是,黑山人将天文台里几乎所有的星图都运回了地下,变成了蒙学儿童认识这个世界的第一堂课。
天文台是寂静的,里面是空荡的,毕竟许多年前,稍有用些的机器都已搬去了防护所,笨重的也化整为零带走了。似乎是想表示一丝敬意,门口那扇钢制大门仍原封不动着,很坚强地立着,即便锈蚀到千疮百孔也终究在立着,而门内的照壁已藤蔓虬结,完全看不清究竟上面画的是什么。
黑山人自然清楚照壁的画是什么模样,甚至还清楚一些时至今日确实毫无用处的名词。譬如近地轨道、空间站、外太空。而照壁上的藤蔓也对应着一代代黑山人渐趋模糊的记忆。老一辈人说照壁画的是空间站,是旧时代的“月宫”号。新一辈人组成的勘测队回报说,画的是哈勃空间望远镜。为此,争了许久,但谁都不打算真的费力揭开那层藤蔓再度亲眼看看画师上面。因为没有必要,黑山天文台下就是座很大的大学城旧址,人们相信,那里藏有世界所有的答案。
黑山防护所建在黑山脚下。据说在旧时代,黑山是极其漂亮的5a级景区,所以才在周围修了如此多的大学。勘测队行走于各式各样的学校废墟里,从何处转头,总归能望到巍峨且清丽的黑山。这样就很容易产生一个念头。
这山,现在光秃秃的都这么漂亮,要是真跟从前样长满了树,那得多秀气啊?
这念头或许永远都无法实现。防护所里的电波钟开启以来运转了九十二年,辐射计数器也九十二年没有变过。黑山,脚下的大学城、顶上的天文台,也很多年,没有变过了。
那些有幸并且大胆的人们登上地表,看两眼,再回来告诉底下的人们日月星辰的模样,从现实意义来说,没有任何一颗星子会永恒镶嵌于夜空,但从现在的黑山人的哲学认识来说,它们是永恒不变的。
……
在从前,黑山人非常积极地探寻着旧世界。生于光明中的先辈清楚他们的宿命是死于黑暗中,纵然很悲伤,但,可以忍受。不过,先辈们不可能忍受子孙后代一辈辈生于黑暗中的漆黑景象,这种景象,比死于黑暗更悲伤。
几乎所有黑山人的先辈都最终葬在了地表,墓地朝着东方。在最早一辈人逝去后,下一辈人继续勘测着地表,他们搜寻废墟、建设新址、祭奠父辈的坟茔,很多人在这几件并不难的事上花费了一生,才认为自己取得了埋于父辈身侧的资格。
更多的黑山人选择保护好、维护好这座来之不易的小防护所。他们拓宽了边界,把水培农场修地很广阔,把输电线配置地很合理,所以黑山人从没有挨过饿受过冻,旧时代储存的物资似乎丰裕到能令他们活到下一个千禧年。生活安稳地在地下继续着,有学校、影院、花园、公寓,甚至有一条窄窄的地下暗河流过。
很自然的,现在的黑山人理所应当地认为宿命就在地下,若非勘测队偶尔会在清明节—某个奇怪的传统节日,去扫一扫祖先的地上坟墓,他们都快彻底忘却了他们确实在来自于光明中的事实。
而黑山人走在路上,抬头仰望,全息天气模拟系统会演变出星辰演变的轨迹,于是,愈发没有理由走上地表,愈发,活成了没有理想的……山石。
……
“教历史让人十分无聊,学历史让人十分枯燥。”大黑山防护所少年公民学校,历史教师朴海珍,左手提着教鞭,右手正握着粉笔,飞快地在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黑板上写下又一行必考点,低头擦粉笔灰时,这个女教师如此想到。
朴海珍教了一辈子的历史,整个人也像化进了历史中去,殊为古旧,满身的粉笔灰味也跟着带进了这门文史课。噢,今年才改名叫文史课,因为本届防护所管理委员会终于注意到,这个小地方实在没点好素材能叫人把满腹才华写成好文章,而且前提是还真要有人“满腹才华”。于是,语文课就与历史课合二为一,摇身一变做了文史课,添进了公民结业考试里。
吊扇晃地非常慢,但还好能把那股子呛鼻粉笔灰给驱散。朴海珍咳嗽了声,微有躁动的课堂瞬时寂静下去,看到这群制服笔挺的少年少女端端正正老老实实坐在面前,她感到很满意,但一张老脸仍是绷紧,活像个纸壳箱。
朴海珍拎起搁在讲台上的教材,教鞭反手一甩,敲打起黑板,眼神如刀,睃巡台下三十多名学生,心说该点哪一个幸运的家伙来考考。
“咳……嗯。”朴海珍故意清了清嗓子,她越看越觉得台下的学生,男生长得像男生,女生长得像女生。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但她是有点弄不清这群人眼睛鼻子嘴巴的分别在哪里。
朴海珍一边怀疑着自己更年期到了,一边忽生烦恚地随便喊了个名字:“张伟!”
被点到的幸运小子“刷”地站了起来,不安地挪着脖子,没太敢与班主任对视,仅是瞄了眼便脑袋垂下。而朴班主任自然不是叫他起来罚站的,当然回答错了或是回答不够合格,就会变成罚站。
“哪年哪月哪日几点几分,核战争爆发?”这是道结业考试必考题,也是送分题。朴海珍没为难这小子,不过在她的记忆里,这小子属于送分题都拿不稳的差生,下个月铁定被分配做清洁工的差中差。
感到了班主任的慑人目光,张伟手绞着衣角,犹豫地说出了“二零五零年三月……”之后便哑了火,而公然翻书找答案哪有这个胆子,只得偷瞟着邻座,希冀能得到提示。
可惜目不斜视的邻座并没有注意到张伟的小动作。于是张伟很遗憾地获得了“去后面站着!”的训斥。
朴海珍语气冷硬,补上了答案:“二零五零年三月十四日八时零六分,大家一定记住了!简答题有一问要同时把时间和原因写到,不然少给两分!”
再度扫了眼安静到一支笔掉下来都吓一跳的教室,朴海珍低头翻开教材,其实她早就把整本教材都记得不能更熟了,出于习惯,她还是这么做了,所以,她就有额外的心思去想一想灶上炖的蘑菇腊肉煲是否要加勺糖,吃完饭该歇多久才去广场占位跳舞,家里那个也要考试的臭小子这会儿有没有认真听课……
“把书翻到一百零七页,古代文学史,咳~班长,你来简述一下《水浒传》的内容。”
……
《水浒传》是本很侠义的名著,虽然有被封建王朝禁过,可能是被禁过所以更有人想看,然后过了八个世纪,到今天仍好好地存于每一个文化人的书架上。尤其是黑山防护所管理委员会鼓励民众看名著。因为会考的原因,所以民众在十八岁前就很热爱读书,如果能叫做热爱的话。
朴海珍带的毕业班班长明显属于被迫热爱的那种,但不可否认,这个扎马尾辫的女生语文……啊不,文史功底很扎实。用简练的话语完美回答了问题,故而得到了班主任的称赞,表示如果所有人都能像班长一样努力,那么结业考试都能拿到甲等,她老人家也脸上有光云云。
朴班主任脸上焕发出光采,她越看这马尾辫姑娘越顺眼,圆圆的脸蛋浅浅的酒窝很讨喜,人又小杨柳似的可意,主要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必定十分听话。据些坊间传闻,这个人淑静名字也叫淑静的姑娘是蛮对自家那傻儿子有好感,那如果说……
朴班主任旋即舒展开眉角,换了副和蔼的眯眯笑脸,念着讲义,指明哪些是重点考点,比如说历任管理委员会文集;哪些是多半只考选择填空,分值不大的,比如说旧时代山川地貌。
一堂大课很久,得有一个半钟头,朴海珍站不住了,坐下继续讲课。空气不大流通,那股粉笔灰味也不能说真的散了,大家都犯困了。除了少数几个如淑静班长的前排优生,后排的开始立起书假装学习,实则打瞌睡。直到教室门忽然被敲响。
“朴老师,朴老师……”门口一位秃顶的凸肚男人屈指敲门。朴海珍听声音就知道是系主任,心说这会儿这老哥们不也在上课吗?哪来的事敲她的门?
系主任普遍是凸肚秃顶的,旧时代是这样,新时代也没有系主任可以摆脱这种诅咒。这就跟历史教师总给人老太太既视感的道理相类似。
“朴老师,你家孩子,我管不了了!”朴海珍才出门口,系主任便愤怒地说道。这个头顶十分地中海的男人满脸涨红,脑门锃亮,唾沫星子成功溅到了朴海珍脸上。
朴海珍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皱眉想到沈穗那臭小子又惹了什么祸,能叫一贯欣赏他到视为接班人的系主任这般生气?想想唐主任这副扶着腰带,握拳头气喘吁吁的模样跟受了委屈似的,既然是受了委屈,那便不好倚老卖老去袒护了。
“老唐,您先别急,沈穗他是惹您哪儿了?”朴海珍诚恳道,同时往教室大吼一声:“东张西望什么!安静!自习!”
唐主任哈哈笑了声,露出手里攥着的一张作文纸,捏着悬在朴海珍面前,手指弹地纸张“啪啪”直响,说道:“您先批批您公子的大作,看看该怎么批!”
试题纸上的字迹有些略略斜体,凡是字里有钩、撇、捺、这样不是直来直去的笔画,则必有延长笔锋,而横竖线点便专门顿停加重,显得这字龙飞凤舞之余又颇有行楷意味,绝对是上乘好字。
作文纸上还附带着作文要求,很简单,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你对我们的历史作何看法,对我们的世界作何看法,对你自己未来的人生规划作何看法。”
这题目是结业考试绝对不会改的一道大题,蠢如送分题都记不住答案的张伟都绝对能写的正儿八经,从而拿到绝对给的高分。
所以朴海珍带着疑惑读起儿子的作文,开头第一段话便破题地叫人夸奖。
“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的部分,是自然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的部分。故而,人本身,不论是帝王将相贩夫走卒,皆是构成历史的一部分,我们的历史便是庶民与皇帝、蝴蝶与清风共同写就。所以,功盖千古也好,庸碌平凡也罢,都不打紧,呼吸间,便要知道,一举一动都化作了历史的一部分,是故,我们即是历史,我们即是当代的历史,旧日之我,能做今日之镜。”
接着读。朴海珍眉头立马皱了,在文章里批评管理委员会的某些做法是年轻学生常做的事,这无伤大雅,但阴阳怪气就不对了。这段“诸如土地庙中的泥塑尚书纸糊阁老,总会居高临下地瞥着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误认为是‘良家子’,却不知老文集很早写过,宗教是被压仰生物的哀叹,且它同等于没有灵魂状态下的心绪,是无情的世界的感情,也就是民众的鸦,片。这样浅显的道理,神佛肯定窃以为熟知,就玩弄起来。”这很伤大雅,让学业委员会的人看了,说不得要打去先做清洁工醒神两年。
朴海珍忧心忡忡地往下读,读到谈及人生规划的最后一段,她也变得出离愤怒了。她的文豪儿子很趾高气昂地连他亲妈也一块骂了进去。
“像学校里教着无趣无用知识还窃以为喜的老古板,是可憎的,操着无用经历跨界指点的,是尤为可憎的,故而,我绝不想做个米虫,把饭吃贵,我要吼一声,去他妈的结业考试,去他妈的学校,去他妈的职业分配,爷要做个自由人,爷要去找自由!”
朴海珍努力抑制住发颤的双手,涨红了脸,握着拳头,抚着胸口,直感到心绞痛,惊地唐主任赶紧扶住了这位即将退休的老历史教师。
“我那逆子在哪儿?喊他过来,我要打他一百教鞭!”朴班主任低声咬牙道,显然是非常生气。
唐主任闻言一滞,退后一步说道:“沈穗……班上同学说,他第一节课上完人就不见了,该不会……”
联想起自家儿子近日反常的举动,朴海珍忽的心头一沉,这小子敢写这种骂人文章,该不会真有胆上地表,该不会真做他妈的自由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