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当心再给他冻死了,去添点火,”说话之人是个还算得上年轻的干瘦男人,他拥着贵裘,整个人立得端正笔直跟一旁的石柱子相比也并不逊色,眉尾和眼角都带了几分锋利,身量有些单薄,颧骨略微凸起,面色有些失血般的苍白。
炭火烧了有一会儿才把周围烤得有些暖和,慕容瑾是被灼烫感惊醒的,他本能地往后躲,挣扎着睁开眼看见的是一枚烧得通红的木炭,冻得发抖的身体忍不住缩了一下。
“他醒了。”说话之人将红炭扔回火盆里,识趣地退到一旁。
那个干瘦的男人转过身来,语气中有些不悦,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地上狼狈的慕容瑾,“殿下可真是让人好等啊。”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慕容瑾强压着颤抖,集中视线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的衣着实在是华贵,图案样式却并不来自燕朝,袍服里的人却过于削瘦,在毛皮制成的裘衣的包裹下更显得违和;他的眼神并不和善,面部的阴影更衬得他有些凶恶,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矜贵不足而又有些颓靡的气息。
真像个披着华服的鬼差。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什么人,”那人打断他的话,“我费尽心思地把你请来,不是要回答这些无用的话,你只需要告诉我,万俟之找了你几回,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你……”
“我不是你们燕国人。”
“你连他的手下都找不来问不出话吗?你算什么东西,就敢把我绑到这儿来这么跟我说话。”慕容瑾意识还不清明,但已经能大致猜出一二。
那人有些惊讶地瞪着他,只听他继续说道:“你当然不是大燕的人,是黑鸢的什么首领吗?我却不知道他这般不会用人,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才会被你这样的人威胁。”
“年纪轻轻,胆子倒是不小,都自身难保了还担心起他来,真的不怕死吗?”男人似乎并不恼怒,他慢慢地迈了两步,蹲下来细细打量着慕容瑾。
慕容瑾对上那人的眼睛,只觉得头皮发麻,因恐惧而颤抖的指尖被握在掌心。
许久之后,那人露出极度厌恶的神情,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这个肮脏的贱种。”
“啊——”慕容瑾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被一脚狠狠地踢了出去硬生生撞在后面的石墙上,剧烈的疼痛让本就虚弱的他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那人轻笑一声,悠悠道:“北齐皇室仅存的血脉,怎么都是废物呢?既然是废物,那就乖乖听话,小毛头逞什么英雄……”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时,一个下属上前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皱着眉头听完,又看向慕容瑾问道:“什么都没有吗?”
下属摇了摇头,问道:“那怎么处置他?”
“不必管他,让人都撤干净。至于你带回来的另一个,直接灭口吧。”
“是。”
另一个人是谁?是和他关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吗?好像是个不大的女孩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人冒这样大的风险将他掳来,又这样匆忙离开,是发生了什么呢?
慕容瑾来不及细想,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桐油味,火焰在眼前迅速燃起来。那个干瘦的身影隔着火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听不清的话语,便消失在了火光后面。
真是荒唐。慕容瑾这样想着,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勉强扶着墙站起来。好在此地的可燃物并不多,那人也并非要置他于死地,慕容瑾很快便拖着湿冷的衣衫跨过了火焰。
还要走一截小道和阶梯才能通往地面,慕容瑾猛然回头往深处看去,似乎听到了女孩的尖叫声和男人的惨叫声。
慕容瑾望向石阶尽头,那里已是一片火光,而这个酷似牢房的地道里也被火焰照得石墙泛红。他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便提气往记忆中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没错,是那里。慕容瑾扶着墙壁喘着粗气,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孩,她手里紧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贴在胸口,被冻得发青的手不停地颤抖。女孩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体,半晌之后才发现慕容瑾的存在。
尸体是一个身着劲装的壮年男人,他可怖的眼球像是要凸出来一样,死不瞑目地盯着上方,喉咙被割开了深深的一刀,生前捂着伤口试图堵住鲜血的双手已经变得僵硬。很明显,女孩脸上的血并不来自她自己,只是身上也有几处利器造成的伤口正淌着血。
“快走——”慕容瑾攥紧女孩的手腕便拽着她往外跑去,女孩跑得踉跄,但握着凶器的手却没有松开一点。
建在暗牢上方的建筑已经完全燃烧起来,火舌舔舐着一切可燃物往上爬,热浪灼烫万分,逼得人难以前进。两个精疲力尽的小人儿止住步伐,良久也无人说话。
“跑!”女孩突然反握住慕容瑾,瞧准了面前的火势稍弱一点的时机,坚定地跑出去。
烧得残破的门被一脚踹开,两人不敢停歇地又跑出去一段路,才脱力地齐齐跌倒在雪地上。
大火逐渐吞噬整个房屋,火光照亮着两张狼狈苍白的小脸,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俱是一愣。
“是你?”
“是你!”
“雪霁公主。”
“四皇子殿下。”
火焰的红光融化着纷飞的大雪,也打在两人的脸上,虽然年岁在增长,相貌也在改变,但还是能够凭着记忆中的勾勒一眼就认出来。
真是奇怪。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已经不记得了。但还能记得那盒甜得让人舌头发麻的糖和点心,以及那个明媚温柔的笑容。
留离擦了擦脸上的血,血迹被糊开一部分,长开之后的眉目多了几分英气逼人,只是眼眸还是那样澄澈如湖,一片雪花想要落入湖中,被纤长如羽的睫毛接住,转瞬又融化成一粒晶莹。
两人都有好多疑问,但又说不出口,整件事过于复杂,叫人不知从何说起。
都只是沉默着,看着这场大火,看着燃烧的木头架子。看它倒塌,看它逝去,看废墟,看灰烬。仿佛过了很久,但回过神来也才几瞬。
慕容瑾突然撑着地站起来,向留离伸手,留离便借力也站起来。
“他们走得匆忙,或许是被发现了踪迹,若是宫里的人找来了,你会不会有麻烦?”
留离思索片刻后道:“那你呢,你会被责罚降罪吗?那个人带走你的时候说……”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且放心,我不会有事。好在没有出城,你身上的伤口需要处理,快走吧,”慕容瑾轻轻地扯出一个笑,“今天的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对吧?”
留离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保重。”于是没有犹豫地转身离开,步伐缓慢但是利落,素色的衣裙被烧得残破,染着血迹,就像是倔强又寂寥的另一种火苗。
火苗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后,慕容瑾终于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来,昏死在雪地中。
紫霄观的道士找来时,地上地下都已经被烧了个干净,瑞王府的人马紧跟着过来,将还剩一口气的慕容瑾安置在马车内。
年轻的道士皱眉道:“狡兔三窟。”
云清问道:“鹤羽卫那边有动静吗?”
“殿下遇袭之事,只告了王府,请王爷放心,陛下那边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