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借着殿内的烛火,看到了上面的水渍。
那只按着自己额头的手也转而抚向自己的脸颊,指尖霎时湿润。
他……哭了?
他隐约记得这不是第一次落泪,可上一次,他至少是在她的梦里,而眼下,那悲伤竟越过梦境传到当下。
若之前他还能骗自己,梦,只是梦。
那现在呢?
祁曜君再也睡不着了,他也不敢睡。
他此时竟有些胆怯了,他怕回到那个梦境,怕直面她的悲伤。
多可笑啊,他只是旁观都觉得胆怯,可她呢?她是怎么撑过来的,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祁曜君起身,走到了窗前,今晚外面没有月亮,一眼望过去只有浓稠到有如实质的黑暗。
多可怕,他分明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长到那只一开始只有巴掌大的小猫,在她手里变得沉甸甸,可醒来,居然天都还没亮。
他望着那片黑暗发呆,好像终于明白季月欢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始终拨不开的迷雾是什么了。
如果梦境里的一切她都曾真切经历,那那层黑雾底下藏着的,分明是她暗无天日的一生。
太无力了。
真的,太无力了。
“季月欢,我该怎么……才能救你……”
他低声喃喃,几不可察的声音飘散在空旷的殿内,如一滴水落入河流,没有溅起丝毫的涟漪。
他想起他把那两只兔子给她的时候,她立马垂下眼眸,只磕巴着说了一句,“我……我养不好它们。”
祁曜君当时以为她低着头,是因为拒绝他的心意而不敢和他对视。
现下想来,她分明是在那一瞬间,想起了那只名为将军的猫,她怕泄露眼中过于浓稠的痛苦。
祁曜君脸色有些发白,他抬手按住自己心脏的位置,他分明能感受到跳动,可他却觉得呼吸变得那么困难。
“我是不是……”
他沉沉闭上眼,“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他想讨她欢心,却好像无意间唤起她内心深处最难以直面的创伤。
可她最后还是接受了,只为了那个事先的承诺。
祁朝纪,你到底在做什么?!
祁曜君咬着牙问自己,可却找寻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最后狠狠一拳砸在身侧的墙上,关节传来剧痛,可他心口的闷痛却没有丝毫的缓解。
他也知道,这点儿疼痛,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祁朝纪,你救不了我。】
她曾经的话再度在他耳边回荡,彼时他信誓旦旦振振有词,他说他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他说这天下都是他的,生杀予夺皆在他手,他不信掌控不了她的命,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他救不了的人。
但是眼下,祁曜君深深地迷茫了。
他真的能救她吗?
太荒谬了。
他从小到大博览群书,熟读四书五经,精通诗词歌赋,文韬武略也细细研读,教过他的先生都夸他聪慧,因为他是知识记得最快也最能融会贯通的学生,他可以跟国子监祭酒聊上一整天而不落下乘,他与护国寺的主持谈过佛法,也与今阳道馆的道长论过道。
人人赞他博闻强识,学富五车。
他也用那些刻在脑子里的学识,同朝臣周旋,为百姓谋利,他自认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将无往不利。
可眼下,面对这道名为'季月欢'的难题,祁曜君绞尽脑汁,却寻不到任何解法。
她的人生看似充满了无数的分叉口,可每一条都通向了死胡同,或者说,她根本从头到尾一直在胡同里徘徊,不管往那个方向走,目之所及即是高墙,她走不出去,别人也进去不得。
有那么一瞬间,祁曜君脑子里闪过一个很荒谬的念头——不如让她死吧。
真的还有必要活下去吗?她的心早已破碎,千疮百孔,而孔洞之下,蔓延的是无尽的痛苦和悔恨,人间于她像是炼狱,活着不是恩赐,更像是折磨。
或许只有死亡,才能给她新生。
但很快他又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不,不能这么想。
她才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她来这世上走一遭,不是为了吃尽苦头再痛苦地死去。
夏蝉熬过破茧的剧痛,不是为了无声死在寂静的秋日,它在盛夏恣意欢歌,用尽全力带给世界一场喧嚣,也要证明它来过。
她不该被命运愚弄,不能认命,否则她经受的那些苦难又算什么?她来了,就不该在绽放前枯萎,她要享受阳光,要汲取甘露,要和蝴蝶拥抱,然后挑一个最舒服的午后,静静开出最美的花。
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一夜,祁曜君心绪大乱。
*
当崔德海推开殿门,又一次看到站在窗边的皇上时,简直纳了闷了。
奇怪,皇上这两日都不要睡觉的吗?
之前还以为是旭小主闹皇上了,才醒那么早,怎么昨夜一个人就寝,还是这般?
还是说丞相那边又闹了什么幺蛾子,让皇上烦心至此?
崔德海正犹豫该不该问,就听耳边传来皇上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崔德海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因为他听到皇上说:
“崔德海,洛悦宫增添的宫人,不必从内侍司选了,带上朕的印信,让怀浊从天枢阁挑。另外,告诉那些挑出来的人,第一,看顾好洛悦宫的两只兔子,第二,护好旭良媛。两件事,不许有任何的闪失。”
天枢阁的人没有内侍司造册,等同于绕过皇后,直接安排宫外之人入后宫。
这是何等惊人之举?后宫那是什么地方?是帝王居所,这里守卫森严,为了天子安危,任何人入宫都得经过层层筛查,眼下却要空降十数人进后宫?
尤其这些人不归皇后管辖,他们直接听命于皇上,往后不管她们作出何事,皇后娘娘甚至都无权问罪。
旭小主本就胆大包天,若是再有这些人保驾护航,往后整个后宫不得鸡飞狗跳?
崔德海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皇上,这……这不合规……”
一个“矩”字还没说完,皇上已经冷眼扫过来,吓得崔德海一哆嗦。
“不需要你提醒,朕的规矩就是规矩!”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东西了,他只想在他能力范围内,将洛悦宫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
那两只兔子,绝对不能出事。
否则,她会疯掉的,她一定会疯掉的。
祁曜君闭上眼:
“还有,告诉御膳房,旭良媛的膳食不做规制,每日遣人去洛悦宫问她想吃……罢了,她多半不会说,先按照朕的规格来,往后朕的三餐是什么,旭良媛的三餐就是什么,再看看她哪些菜色用得多,记下她的喜好,后期再照着她的口味给她换花样。”
梦里的她日子过得太清苦,平日里吃得最多的就是白粥青菜。
难怪之前她总惦记趁他在的时候蹭饭。
他暂时想不到别的法子,只能一步步来,至少要叫她尝遍这世上的珍馐,才不枉活着。
崔德海已经惊得险些拿不稳手里的拂尘。
他听到了什么?
旭小主的饮食规制按皇上的来?!
这可是连皇后都没有的待遇!
老天爷,只是一夜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皇上真的没有被旭小主下蛊吗?
“皇上……”
崔德海颤颤巍巍地开口,正所谓忠言逆耳,他不知道自己说出接下来的话会是什么下场,但为人臣,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下身,头磕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奴才斗胆直言,皇上,您眼下此举,与那史书中被美色所迷的昏君无二!”
“放肆!”
一声厉喝自头顶传来,崔德海咽了咽口水,惹怒了皇上,他必死无疑,既然要死,那不如把话说完。
于是他把心一横,咬牙继续道:
“皇上,此举一旦传开,您不仅是遭御史台弹劾那么简单,您该知道您的皇位并不稳固,丞相与晋王虎视眈眈,还有众多朝臣在观望,此举无异于逼他们作出抉择,更有甚者,咱们阵营的人也极有可能在失望之下叛主。皇上,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江山社稷,您若不想旭小主背负祸国妖姬的罪名被处以极刑,此刻万万三思!”
空旷的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在崔德海的满头大汗中,他听到一声轻笑。
崔德海:“???”
祁曜君缓缓开口:
“海叔,朕觉得你说得不对。”
崔德海一愣。
海叔。
久违的称呼了。
他险些忘记了他是先帝亲信,是看着眼前这个孩子长大的长辈。
他和先帝同甘苦共患难,最后自愿进宫成为阉人,替先帝看着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儿子。
这也是方才他敢站出来的原因之一。
他知道,哪怕自己因挑衅帝王而死,他的死法也不会太残忍,祁曜君总会对他宽容些的。
可他没想到,他听到的仅仅是一句反驳。
然后他听到他说:
“首先,祸国妖姬的前提是,她给这个王朝带来了灾难,但是眼下的大曜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哪里来的灾难。”
“可……”
“朕知道你要说,朕若为她作出出格的举动,会让朝臣对朕失望,一旦失了臣心,王朝分崩离析,她这个祸国妖姬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祁曜君接过他的话。
崔德海沉默不语,他早知道的,他们家皇上从来聪慧,这些东西根本不用他说,他早该想到。
“可是海叔,你忽略了一个问题。”
崔德海缓缓抬起头,“什……么?”
“季月欢的背后有季家,季书棋手里有曲辕犁,而曲辕犁得民心。只要民心在朕这里,那些朝臣再怎么摇摆,又能如何?”
“这……”
崔德海一时哑然。
“况且你忘了,在他们看来,帝心难测,我的举动越是离谱大胆,他们越会绞尽脑汁猜测朕的动机,毕竟季家背后可不止一个季书棋,季予阳,季予月,季予风这三人均不可小觑,他们会猜测朕要利用季家筹谋大事,反倒不会轻举妄动。只有蠢人才会着急忙慌寻觅新主,聪明人只会沉默下来继续观望。”
“这是一个区分聪明人和蠢人的机会,”祁曜君说到这儿,冷笑了一下,“朝中有一帮墙头草摇摆得太久,朕也烦了,不如趁此机会逼他们一把,也好一并收拾了,给来年科举,挪位置。”
崔德海心中一惊。
果然,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哪里是什么被感情冲昏头脑的毛头小子,他所作的每一个决定都经过深思熟虑,他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
崔德海俯下身,再次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响头。
“是奴才愚钝了,请皇上恕罪。”
祁曜君弯腰将他扶了起来,“朕知道海叔对朕忠心耿耿,一心为朕,哪里会降罪?”
他说是这么说,但是却没有放开抓着崔德海的手,他望着崔德海的眼睛,一字一顿:
“海叔,你是朕身边信得过的人,朕的心意想必你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这次的僭越,朕可以不追究,朕只有一个要求。”
“别动她。”
崔德海的手一个哆嗦。
他没想到皇上连这都看出来了。
是,即便皇上说得再冠冕堂皇,考虑得再清楚透彻,可一个合格的帝王绝对不可以有软肋,更何况他也不确定皇上这份理智清醒还能保持多久,那么杜绝隐患的唯一方式,便是将那人彻底除去。
——他已经对季月欢动了杀心。
“皇上……”
“海叔。”
祁曜君又一次打断他,“不要再说什么祸国妖姬了,一个王朝的兴衰从来不是一个女人就可以决定的,不过是败者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编造的借口。你仔细回忆史书记载的祸水最后都是什么下场?倘若她们真有颠覆王朝的本事,又怎会任人宰割?史书早该是一堆的女帝了。”
“皇上!”
崔德海惊得失声喊了出来,祁曜君却似无所谓般摆了摆手。
“史书由胜利者书写,而胜者往往要美化自己的行为,强调自己推翻统治的合理性,正义性,以稳定民心。可是往败者身上泼脏水也不是那么容易,你要说对方暴政,就要列举一系列残忍案例;你要说对方懒政,就要列举有多少百姓挨饿,列举朝堂多少蛀虫;可你要说对方荒淫无度,只需要一个女人。”
祁曜君笑了一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