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眼睛猩红的转身看向床上被病折磨得虚弱的老人，以及那个站在床边的男人。
    有了之前舒列尔与幻象合二为一的例子，埃德加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指尖细丝飞速甩出，却在穿过那道身影之后因为迟迟接触不到实体，而失去原有的力道，缓慢而柔软地飘落。
    不知为何，埃德加却意外的松了口气，看来，这里只是幻象而已。
    只不过，这一幕显然不是自己的回忆，也就是说那个家伙并没有撇下自己的挑战，他还在附近！
    思及此，少年眼眸微亮，转身就打算继续寻找，却在听到幻象中那道苍老声音之后怔愣在原地。
    “大人……”前重后轻的咬字彰显被称呼者的上位者身份，埃德加眼中满是讶异地回过神，难得将注意力放到这个让自己嗤之以鼻的回忆中，原因无他，那句充满敬仰之情的称呼竟然是来自自己的父王，科里亚星球的国王对一个皇室讲师喊出的话。
    幻象中，带着一如既往笑意的舒列尔也对这突如其来地称呼微微一怔，随即又好似意料之中一般，嘴角笑意加深些许，俯身坐到床畔，这一刻，二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已经被病痛折磨地没有任何力气的老国王探手握住男人放在床侧的手，面上尽是欣喜：“我记起来了，大人，小时候，我曾见过你。”
    舒列尔回握住那只远比年龄还要苍老粗糙的手，大拇指轻轻摩挲：“是的，在一个漫天繁星的晚上，像今天一样。”
    “真是糊涂了，竟然到这个时候才认出来您。”老国王眼眸微微泛红，不只是激动，还是遗憾，但是很快，他便岔开话题，“埃德加能成为您的学生真是幸运。”
    “他是个好孩子，和你一样。”
    “大人觉得我是个好孩子吗？”一个老人问一个青年人这样的问题，看起来实在是怪诞又违和。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作为孩子，大人，父亲，国王，你做得都很好。”
    “您还是和几十年前一样会哄人。”老人粗粝的嗓子中难得的发出几道闷闷的笑声
    舒列尔笑笑没有说话。
    老国王深吸口气，撑着靠坐在床上，再次开口：“大人，坐得离我近些吧，让我靠一靠。”
    依言，舒列尔也靠坐到床头，修长的双腿斜放在床上，不让鞋子触碰到床单。
    老国王颇为感慨地开口：“虽然小时候就知道你身份不一般，但是没想到，我已迟暮，你却还是这般，年轻俊朗。”
    舒列尔只是笑着，听着身边这个已经接近死亡的老人，诉说着最后的话，一些作为他自己，想要说的话，不是父亲，也不是国王。
    “明明模糊了半辈子的记忆，怎么快要死了，反而清晰得不像话，你说，这是不是想要让我能走的轻松愉快一些啊，想想小时候我就是因为被父亲说年纪小不能插话才跑去花园。
    阴差阳错遇到了大人你，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就记得我说想要快点长大？当时你还问我为什么想长大，我说长大就可以成为和父亲一样优秀的过往，这样父亲就不会那么忙了。”
    老人并不在乎身边人是否接自己的话，顿了顿，看着窗外，缓缓开口，“埃德加是个不错的孩子，有你的教导，也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国王。”
    “或许，他有着与你当初不一样的梦想呢？”
    “啊……对啊，这是我曾经的梦想。”老国王又细细咀嚼了几遍最后的两个字，“是我的梦想吗？”
    “我时日无多了大人。”近乎乞求的语气，让本就安静的室内环境增添几分悲寂，“埃德加比艾希更适合继任国王的位置，是我疏忽了管教，艾希才变成现如今这般模样。
    但是埃德加那孩子尚有些稚嫩与天真，也太过于依赖他人，想要继任国王，他需要成长，这是你曾经告诉我的。”
    舒列尔并未出声，紧盯着幻境的埃德加心如乱麻，他知道父王并未明说的他过分依赖的人是谁，眼前的这一切都在向他传输一些超出他所不知的事实真相，而这些事实正在不断敲击他的认知，这让他的心跳也因此加速跳动，莫名的激动让他周身血液流速都加快不少，不自觉凑近幻象中的两人，试图将一切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收入眼中。
    “成长并非一时，断骨增高的痛苦难以估计。”
    老国王摇了摇头：“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时间最是奢望。”
    舒列尔握着老人的手紧了紧
    许久的静默之后，老国王深吸一口气，似是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宣布，却又轻声说出一句最平常不过的要求：“大人，帮我拿一下桌子上那杯水吧。”
    靠坐许久的男人侧头看了一眼面色有些灰白的老人，并未多说什么，起身为其掖了掖被子，随后缓步走到床脚的桌边。
    正对着桌子的是一面巨大的玻璃窗，躺在床上看不清，走到桌边能瞥见一小块的天空上缀满亮星，彰显着与屋内全然不同的生机。
    舒列尔修长如玉的手轻捏着装着半杯水的玻璃杯，垂眸看了许久，又盯着窗外，而床上的人并未催促。
    几息之后，就在埃德加以为这就是幻境的全部之时，舒列尔的声音打破室内的静谧，嗓音如同刚烧制完成的瓷器，摔落在地，清脆却不刺耳，细听有些沉闷与柔和：“今天夜景很好，我扶你出去看看星星吧，你小时候不是很喜欢吗。”
    转头就对上老国王那双泪水氤氲的眼眸，那双饱经风霜的眼里此刻包含太多东西，埃德加看不明白，也不愿意看懂其中明显的愧疚与不舍。
    明显沙哑的声音拒绝了看似平常的提议：“方才说那么多话，我有些渴了，等我喝口水，我们再去花园吧。”
    舒列尔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垂首看了眼手中的水杯，没再言语，缓步走向床边。
    应当是真的很渴，老国王将那半杯水一饮而尽，水杯再次回到舒列尔手中。
    似是不舍，老人紧紧攥住舒列尔空着的手，看着床边的人，眼眸中积蓄已久的泪水从满是沟壑的面庞话落，几番张嘴，想说的话皆被重重的叹气声替代，就这样好几番，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心中数不清的话语在几次张口闭口间，最后只筛出一句话，老人看着眼前面上有些悲伤地人，声音颤抖：“大人……长大真不是一件好事啊……”
    这一句话用尽了老人全身最后的力气，那双氤氲的眼眸逐渐变得浑浊，眼眶中的泪水滚落到床单上，那只紧攥着男人的手也在顷刻间卸去力道，一直被禁锢在老人脆弱身躯中的无尽悲伤，随着老人的死亡，如同卸去失去禁制诅咒，呼吸间充盈整个房间，压得幻境中的埃德加喘不过气来。
    而幻境中的舒列尔，那只握着老人的手久久没有松开，看着老国王面上本就没有多少的血色消失不见，他也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面上没有什么神情，那双眼睛却复杂的让人不敢直视，里面难以看清的太多……太多。
    埃德加作为经历过王位争夺的人，早已不是天真单纯的孩子，尽管幻境中两人的交流没有任何争执与阴阳，他也看清了曾经父王死亡的真相。
    舒列尔的身份不简单是必然，但父王的死却并非他的手笔，甚至他还试图劝阻。
    作为早已为神效力的人，埃德加明白这里的幻境是过去实验品昏睡的时间当中，抽取记忆制造而成，绝无作假的可能，所以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实——父王自己喝下了有毒的水，嫁祸给舒列尔，目的是想让自己成长起来，继承王位……
    埃德加不明白，那为什么舒列尔后面会帮助艾希，难道是恨父王的陷害？可他明显察觉父王的意图，却依旧配合，在他杀了自己的兄长，成功继位之后，舒列尔却消失在监狱中，从此杳无音信，连一句解释，一句交代都不曾有！
    难不成这也是对于国王这个孩子的宽容吗？
    埃德加心跳速度丝毫不减，又走近几分，试图从舒列尔的脸上探查出怨恨与不满，哪怕一丝一毫也好！让他给自己这么多年的偏执与仇恨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眼前的幻境却开始颤抖扭曲，下一瞬就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事。
    “等等！”
    想要唤回环境的声音刚落，那抹找寻许久的身影似是跨越十多年的时光洪流，悄然跃至眼前，带着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笑容与自己站的极近。
    “老师……”
    下一瞬，胳膊上新鲜血液传来的温热感拉回他的神志，余光中看到背后被镖贯穿心脏的陌生面孔让他不由得惊起一身冷汗，方才险些就被身后那人偷袭成功，自己竟然因为环境，变得如此疏忽大意。
    清冽的嗓音几乎擦着自己的耳畔响起：“小殿下，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埃德加面色一僵，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枚碎片不受控制地与手环中唯一的一枚拼凑成整体。
    没等拒绝的话说出口，有关实验结束的通报声响起，对上近在咫尺的幽绿眼眸，原本想要质问的话也卡在喉头，周围的事物开始破碎消散，眼前的人包括自己也好似一串数据，渐渐消散。
    张嘴想说些什么，眼前的人先自己一步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