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阿昭,皇帝的声音慈爱了许多。
话题跳得太快,姜琮月顿了一下,才埋头道:“是。”
皇帝点点头,不见之前审视威压的模样,松弛了下来。
“三年前,阿昭央求了朕许久,一定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是什么样子,恰逢赏春踏青,朕便默许了。”
“没料到竟然被人暗中注意,蓄谋推下了水。若非你及时将她救上来,只怕阿昭就危险了。你要什么赏赐?”
姜琮月第一次知道内幕,背后一凛,对于宫廷秘辛也不欲多听,只道:“顺手而为,幼子无辜,不敢称功。”
皇帝也笑道:“是啊,幼子无辜,可惜有的人心狠到连幼子也可以下手。”
又转口道:“你也并未用此事大肆宣扬,若非阿昭在太后宴会上所说,只怕你这个恩人就要隐姓埋名下去了。有时,有功劳大可以宣称,以免别人欺上头来,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一味欺压下去。”
姜琮月静静听着,如蒙点拨,若有所悟。
她的确不喜欢宣称自己做过什么,因为从前在姜府,要韬光敛迹,不敢让人知道。
她是做多于说的性子,可如今的经历也渐渐在告诉她,不必藏着。
她本该光明正大地活着。
皇帝随口说:“有该借的势,就要借,明白吗?”
姜琮月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多谢皇上亲自点拨,民女明白了。”
皇帝见她理解,也不再多说,挥手道:“阿昭正想见你,你也没什么机会进宫,去找她玩吧。对了,别让顾西望见她。”
姜琮月行礼退下,恍惚地出来,等走过一整个空旷的大殿,来到外面的阳光下时,目光已经清晰镇静了。
顾西望看见她出来,赶紧迎上来,活蹦乱跳地问:“老板,皇上怎么说?”
“皇上叫我去找二公主玩。”
顾西望一愣,然后拍腿大笑:“哈哈哈,那妥了!圣旨估计不久就下了!”
“走,我带你去找阿昭玩!”
姜琮月看向他,歉意道:“不过皇上说,别让你看见她。”
顾西望:“?”
他脸顿时垮了。
等姜琮月见到二公主时,二公主正在树下看着宫人救鸟。
“哎呀,过去点儿!左边左边!差一点就够到了!”
她急得提着裙子指挥,下面的宫人赶紧挪动梯子,上面的宫人也赶紧伸手去抓。
姜琮月静静看了会儿,等宫人抱着鸟下来,送到二公主身边,她才过去问好。
“二公主。”
二公主抬头看见是她,一喜:“琮月姐姐,你进宫来玩啦?”
她拉着姜琮月的手,指着宫人手里道:“快看!天下大雪,这只鸟辨不清方向,撞到屋脊上了,差点冻死了。”
灰白的一只小鸟,圆啾啾地躺在宫人手里,伸着小脚抽搐着。
姜琮月看了看,说:“它冻僵了,把它放到暖阁里,化掉身上的雪,记得不要让水流进它的口鼻,然后给它些米汤吃就好了。”
阿昭摸了摸小鸟的背,仰头说:“真的?”
又回头急着招招手:“那赶紧去吧!”
宫人行礼,合拢手带走了鸟,阿昭才兴高采烈地牵着姜琮月的手,“琮月姐姐你怎么什么都会?”
姜琮月慢慢说:“我从前长在乡下,在南安府的松宁县,那里有很多鸟。一到雪天,一只只鸟停在枯枝上,好像是树上长出来的一样。”
阿昭“噗哧”一笑,还是很感兴趣:“北方冬天的鸟可都不见了,兴许是去南方过冬了,我还从没在冬天见过那么多鸟。姐姐,你们南安,是不是很好玩啊?”
姜琮月说:“我不知道。”
阿昭愣了下,她歉意地说:“我没出过家门。”
阿昭恍然大悟,同病相怜地说:“我也没出过。”
真是难得,她俩少有的一次出家门,就齐齐掉进了莲花海,在那里相遇了。
姜琮月脑海里一动,想起阿大跟她讲的话,于是道:“不过有个人和我讲过,在南安府更南的地方,还有许多州府……大周之外是南海,南海之南是南洲,中有昆仑奴……”
阿昭听得颇有兴味,说:“这么新奇!我所知道的人,只有薛成琰跟着船队南下过,我从来不知道南边还有这么多奇事!琮月姐姐,想来你的朋友也是见多识广之人。”
姜琮月心想阿大也许真是薛小将军的亲信也说不定,竟跟着他去了这么多地方。
阿昭可惜地叹气:“薛成琰怎么还不回来,他回来了,父皇就放心有人带我们出去玩了。”
说着她咬牙起来:“可恨顾西望,天天干些不靠谱的事,若非他在父皇那里信用告急,我还可以找他带我出去的!”
姜琮月算是知道为什么皇帝不让顾西望见阿昭了,顾西望看起来确实能干得出这种事,甚至带她去珠宝坊一掷千金也是有可能的。
她失笑,从系紧的手帕包裹里取出一个东西,递给阿昭:“这是顾公子说,皇上不让他见你,让我转交的。”
阿昭随手拆开,不抱希望。打开果然离谱,就一个焦黑的石头。
她眉头紧皱,满脸嫌弃:“这是什么?”
“是在天山脚下捡的石头。”姜琮月复述着,顾西望说这话时嬉皮笑脸的样子犹在眼前。
“那一带都是终年不化的冰雪,据说经历了万万载融化又冰冻,这石头坚硬无比,千磨万击还坚劲。”
姜琮月复述着都笑了笑:“他说,希望你心如磐石。”
阿昭果真满脸无语。
她不出所料地把石头塞回小袋子,没好气地说:“谢谢他!”
……
赵秀雅回了侯府,钗环散乱,狼狈不已。
找姜琮月联手这招是败了,姜琮月竟然告诉她,她看不起侯府。
她汲汲营营的侯夫人之位,为此脸面都不要,可姜琮月竟然能弃如敝屣。
赵秀雅不甘极了,凭什么争宠争不过自己的人,转头就能另有出路?!
有时候最难受的不是输家反败为胜了,而是输家已经脱出了她这一局,不在乎与她的胜负,而是在更高的层面过得更好了。
赵秀雅心里难受得跟溺了水一样。
她立刻就去找李延德。
李延德正在码聘礼,喜色都藏不住,筹谋着如何娶林小姐。
林首辅的侄女,自然要郑重对待,不像当年对姜琮月一般随便抬了几抬就作数了。
下娶和上娶到底不一样,姜府当年为了侯爷女婿,虽说不待见姜琮月也费力理出了六十四抬嫁妆撑面子,怕云安侯府丢脸。
当然了,其中有不少是滥竽充数的,婚后一理没多少能用。
云安侯府也确实看不起她,说就是“那个在嫁妆里放了一抬红薯干充数的夫人。”
侯府给的聘礼也是了了,甚至不如姜家的价值。
就是成婚第二日,婆母给的见面礼,也是她用了多年,放在那里落灰不爱戴的镯子。
这次要续娶林小姐,府里一下子轰动了,赵氏翻箱倒柜,要找自己的珍藏,李延德绞尽脑汁地写着嫁妆单子,连李延良和李延淑都被勒令学好规矩,林小姐是书香世家出身,一定不能在她面前丢脸。
侯府虽说是先祖亲封的勋贵,可承袭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出彩的后人,早已是勋贵中的边缘人物。
可首辅却是真真正正的权倾朝野,皇帝倚赖的重臣。
甚至若将来新帝登基,林首辅是极有可能被托付为辅政大臣的。
两家自然不是一样的份量。
赵秀雅急急忙忙地进去,一进去就跪下哭道:“侯爷!”
李延德吓了一跳,回头看她,从前感觉娇艳欲滴的面孔,看多了姜府丫鬟之后,好像也没那么惊艳了。
如今又要娶林小姐,他看着赵秀雅哭得皱巴巴的脸,只觉得丑陋。
李延德嫌弃问:“又有什么事?”
赵秀雅嚎道:“侯爷!我亲眼看见了,原来姜姐姐不肯回侯府,是因为另有了归宿!”
李延德霎时睁大眼:“你说什么?!”
赵秀雅抹着眼泪:“妾身想为侯爷分忧,特地查问出姜氏踪迹,去她店里找她,可没想到,一去就看见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把她从马车里送下来!”
李延德双目圆瞪,他不敢相信姜氏敢还未和离就勾结别的男人,更不肯接受的是她只是对他死心,还没伤心欲绝多久呢,怎么可能就有心思勾结别的男人了?
他当即抓起赵秀雅,大叫道:“什么时候的事!你细说!”
赵秀雅哭哭啼啼道:“就是今日的事啊!妾身亲眼看见的,那公子看着十分年轻,和姜氏差不多大年纪,模样俊俏,等姜氏下了车,还在车上看了她许久,那目光恋恋不舍的!”
虽然她隔得有几丈远,但就是说得振振有词。
年轻!
俊俏!
李延德年纪比姜琮月大一些,模样也就算是周正,不能说俊朗。
他听完真是要气死了,说:“哪家的!”
“不、不知道啊!”赵秀雅留了个心眼,没说薛家的事,怕李延德不敢追究了,继续为他着急道:“侯爷,姜氏这才离府几日,哪里有功夫认识这样的人物,但凡寻常人要和离,那都是如丧考妣一般,哪里有欢欢喜喜认识新人的!”
“侯爷,可见姜氏早有预谋啊!说不定她从前就和那奸夫说好,要共谋和离,双宿双飞,还把侯爷的名声搞臭,叫别人说您亏待发妻!”
李延德气得眼都红了,开始摔东西。
“好啊姜琮月,我就说你前些年那么低眉顺眼,讨好本侯爷,这下不过是抬个平妻就要闹和离,我说你哪来的底气!原来是野男人给你的底气!”
他把桌子一踹:“不要脸!已为人妇,还去勾结男人!”
赵秀雅急忙道:“侯爷,难道就让她这样和离了吗?若是她日后改嫁,侯府的脸面该何存?别人岂不是要说侯爷被人戴了绿帽子,这样窝囊?”
李延德重重喘着气,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他肯定不能让姜氏就这么得逞!
可是不把她赶出去,林小姐又如何进来?
李延德正在怒火滔天地沉思着,管家突然把门一撞,跑进来:“侯爷!出大事了!”
“姜氏已经告到了顺天府,要与侯爷当廷和离!”
李延德差点气晕过去。
赵秀雅赶紧扶住他,着急地提醒他想办法:“侯爷!”
她可不想看见姜琮月脱离婚姻苦海,从此山高水阔了,还得回来跟她争,归于内宅被她赢才行。
李延德气得手抖了半晌,终于掐紧了赵秀雅的手,掐得赵秀雅差点尖叫出来。
“好,她想和离是吧?”
“呵呵,本侯爷偏不让她如愿!”
“没有本侯的允许,我看谁敢判离御赐的婚事?!而且,她就是回来,也只能做侧室!”
李延德双眼通红,怒意滔天,想到姜琮月的下场,竟然笑了。
“贬妻为侧,这就是她想要的结局!”
赵秀雅心头一喜,连忙扶着李延德上马车。
赵氏听闻了消息,差点晕过去,赶紧叫人扶着自己跟上去:“本夫人也要去!我看那姜氏敢怎么诋毁我孩儿,我非要当廷扇她耳光!”
众人鸡飞狗跳之中,唯一忍着笑的只有赵秀雅。
姜琮月啊姜琮月,你可别妄想跳出这个牢笼了。
谁准你走了?
等你回来,保管过得比以前惨上百倍!
云安侯府的马车一路跌跌撞撞去了顺天府。
在大门口,撞见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围着,早已在议论纷纷。
“什么?侯府要和离?”
“是啊,听说是侯夫人亲自告到官府的,痛陈了云安侯的罪状,只言恩断义绝!”
“天啊,大热闹啊!我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侯府和离呢!”
李延德听得脸都青了。
就在这时,对面那条街终于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青色车帷,不算高调,但也可以看出身份不凡。
人群让开,马车便面对面的停下。
李延德握紧了拳,放下车窗的帘子,起身踏出去。
他叫道:“姜琮月,你做的那些事,敢不敢出来见我!”
人群静了下来,因为这引人遐想的话题。
须臾,青色的马车一掀,一道苗条的身影缓缓站起来。
她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袄,领口和袖口绣着绣球花纹,底下露出马面裙的金色底襴。
织金的花纹工艺精美,连同身上浅色的缎子,映着太阳,流光溢彩一般,即便颜色低调,也能看出身价非凡。
李延德愤怒的眼睛看见她抬起头来,猛然一怔。
她不再梳妇人的发髻,不再收敛朴素,那双眼睛清凌凌的,竟然如此好看。
她嘴角一动,比以往更轻蔑,更不在乎他张狂暴怒到了什么有失体面的地步。
竟然笑了。
说:
“当然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