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之上,四位演员挤在台上挤挤挨挨地演着一出“愚郎仙山求药”的舞蹈。这出戏最近几年在民间颇为流行,与李平阳曾经在杜家看过的那一场“隐士入山曲”一样,都是魏晋时期留下的一些民间典故。
李平阳坐在台子下面,随着那音乐打着节拍,一名少年径直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望向台上那曼妙的舞姿:“俗物,不值一看。”
“俗物是俗物,但是却并非不值一看。”李平阳正是看得有兴致的时候,“这讲的是仙家的故事,与你有些缘分,你且先陪我把这出戏看完。”
那少年并没有忤逆的意思,却端坐着看起来,只是神态肃穆静默,瞧不出喜怒哀乐:“不,这说的不是仙家的事情,是人间的事情,俗人才求长生。”
李平阳笑了笑:“若没有人发了疯似的想要成仙,那仙家就不是仙家。人有不足方知成仙之重要,凡人之躯,寿不可比天,欲不能节制,神智不能清明,病痛不可避免,才显得做真人完人是有妙处的。凡人仙家,分得太清楚了就没有意思了。”
“那是俗人的说辞。”
“俗人才懂俗人要什么,你的那些道啊德啊阴阳啊齐物啊能说服谁啊?世间仙家有几个,你我眼下谁不在俗人的世间生活?”
那少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抱住双臂看起了舞蹈。
眼下时兴起一种配唱的舞蹈表演,而这种舞蹈流行之后渐渐地将一些故事融入唱段之中,形成了一门独特的艺术,即有情节的歌舞演出。长安作为大唐鼎盛繁华之地,自然什么表演都流行着,这歌舞样式繁复到根本看不过来。
“愚郎仙山求药”是有五首曲子组成,分别是宫调的“愚郎学医曲”、商调的“锦衣醉酒曲”、角调的“遍访仙山曲”、徵调的“终南遇仙曲”,和最后怅然若失缥缈灵动的羽调的“一梦南柯曲”。
五首曲子连起来,讲的是魏晋时期,一位名为愚郎的寒门子弟因为医术出众而成为御医,天子病重,他便不辞辛苦遍访名山大川,向仙家求长生不老药。最后在到达终南山时于山间影影绰绰地见到仙人的影子,那仙人说司马氏得国不正,故而求不得长生不老药。
愚郎问仙人何时能求得仙药,只见仙人虚指东方,说等两百年后凤凰化作人皇降临于世间,他的子孙后代是正统帝王,受命于天,才能求得不老药。
眼下正唱到第四曲,舞者为一男一女,男子面如削骨,鼻梁高挺,一双鹰目藏在深凹的眼眶之中。这是一名胡人男子,他生得无比锋利,既高且瘦,自头颅到髌骨均崎岖如怪石堆山,甚至有些叫人害怕。然而这么叫人害怕的人眼下却也只能穿着麻布衣服扮成愚郎,模仿着人类登山的姿势一边旋转一边抬高腿跳出一个个旋子。
他的舞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没有章法,就仿佛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御医当真为了给皇帝找这长生不老药而逐渐疯狂。
在他那越发快速而强健的舞步中,一个舞姿曼妙,身影窈窕的女子在白帐之后显出婀娜的身影,音乐瞬间变得清缓而柔和,仿佛那愚郎终于来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仙家之地。
愚郎的舞者仿佛祈祷一般跪向仙人的舞者,两人隔着一层透着影子的白纱对面起舞,一时间化为一场水乳交融、天人和睦的舞蹈。
周围响起一阵切切察察的笑声,似乎不少人就是为了这一场才等在这里这许久的。
在那旖旎而荒淫的舞蹈之中,仙人自始至终都不曾露面,她只是在那一层白纱之后摇晃着那楚王看了都要连连叫好的细软腰肢,尽力地用舞姿展现出柔媚与顺服、勾引与放浪的姿态。反而是那清晰可见的愚郎,成为了一个陪衬。
——更确切地说,是成为了那些叫好之人的化身,他们已然与愚郎形神合一,仿佛自己也化身台上那男子,与女仙共赴云雨。
在那意味不明的畅快的笑之中,少年和李平阳却没有任何神态的变化,那句句话都厌弃俗人的少年此刻却没有什么神态的变化。
李平阳递给他一个裹着糖的麻花:“方才看不起这些俗人,眼下他们最俗的时候倒不骂了?”
少年吃着甜麻花,表情倒是缓和了不少:“此等人是何面目,早已能看清,又何须非要先观其丑恶嘴脸之甚,再做痛心疾首之状呢?这样等着他们暴露其面目,反而显得不真诚了,也就坏了道了。”
“那你在看什么,这么仔细?”
“看着这个舞蹈,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杨妃。”
李平阳没有说话,她撇着嘴角,神色晦暗:“说说呢?”
“天下人不见杨妃面貌,却知杨妃美艳绝伦,天下人不识杨妃为人,却知杨妃荒淫无度。杨妃看似被一床白纱蒙在大明宫之中,其身其心却尽数被剖于天下人眼前。一如眼前这位女仙,虽不见其面貌,然而哪怕是目不识丁的市井小民,也能立即明白这出戏的用意。”
李平阳笑了起来:“用意?用意不过是满足私欲。女仙看似藏于纱后,实在赤裸于人前,愚郎看似舞蹈于人前,实则隐藏于幕后。多少事情都是这样的,或许这也是人道的规矩。”
少年转头看向李平阳,在他们面前已经跳到最后一首曲子。
女仙留下司马氏无道,历代君主不得善终的谶言,便转身飘然而去,最终在那无数百姓期待的目光中,她的歌声在曲调缥缈的音乐中传来,描述起太宗皇帝为玄鸟降生的传说,周遭便也想起一阵又一阵的叫好。
真是一出叫人回味悠长的表演,舞者在台上连连鞠躬,又摆了些西域新奇的手势供人取乐。李平阳上前丢了些铜钱算作打赏,转身朝少年笑了笑:“走吧,这演出也看完了,我们俩也该聊聊正事儿了,毕竟咱们见一趟也不容易。”
那少年拱手一拜,与李平阳有三分相似的脸上难得露出些笑容:“是,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