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公主、乐安县主翟昭与贾敏共坐,公主长子洪子休则带着林黛玉和幼妹洪子适在旁边玩。
因翟昭无子寡居,贾敏的话题小心翼翼地绕过丈夫孩子,只做向公主请教这两年京中的流行衣衫首饰。
偏偏这三个人,或者不缺,或者不爱,或者不适合,没一个在意那些身外的东西,三五句话便尴尬地进了死胡同。
而孩子们那一堆,洪子休年长太多,林黛玉身体孱弱,洪子适太过年幼,实在没什么可一起玩的,便也都沉默。
最后还是洪子适想起母亲的叮嘱,拉着黛玉的手,稚声稚气地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林黛玉便跟着她一起:“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洪子休松了口气,便也小声地跟着她二人一起往下续着背起了千字文。
“这童声齐诵的声音,真是比梨园的歌舞还要怡人。”永宁公主忍不住赞叹。
翟昭也露了惬意神情出来,道:“山东学风盛。我在家时,每天早上,便是被隔壁学塾的书声琅琅叫醒。”
又赞公主,“子适还这么小,你就开始教这些了么?”
“三字经和百家姓已经背完了,如今到了千字文了。”永宁公主也自豪得很,“别看我们子适年幼,又是女娃娃,她的记性和耐性可比两个哥哥都强。
“三字经我只随便教了一个月,她便背得熟熟的。百家姓也只用了一个月。千字文里因为许多典故,说不得还得慢慢讲一讲,所以用时久一些。”
贾敏跟着赞:“子适果然聪颖。”
“黛玉学了三百千么?”永宁公主看了一眼翟昭,问道。
贾敏矜持地笑:“粗粗学了一遍。她爹爹是书呆子,最喜欢的就是抱着她满园子走,男子又不会哄孩子聊天,便只背这些东西。听久了,也就会了。”
“三百千之外,林大人还给咱们黛玉背过什么?”永宁公主掩唇而笑,“别是已经背到战国策了吧?”
“还真背过一篇!”贾敏笑道。
永宁公主和翟昭都睁大了眼:“啊?!”
“被我听见,骂回去了。玉儿那时才三岁出头,哪里懂得战国策里的道理?不过是鹦鹉学舌。
“我便骂他,学得好也就罢了,万一哪天当着什么学错了,人家还以为是讥讽,岂不是要闹误会?他又爱带着他女儿见那些同窗同僚的。
“他一听,这才停了下来。先背了唐诗宋词,又背了四书。”说到这里,贾敏便忍不住头疼,“只是小小的一个孩子,哪里就能懂得这些了?
“她爹爹又忙,只管背不管讲,我又怕我讲得不好,愁得很。”
翟昭便看永宁公主,永宁公主也看她,彼此会意一笑。
贾敏莫名,看了二人一眼,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话了。
读书声堪堪止住,外头便来报:“太子殿下带着小郡王小郡主,便服前来。”
“快随我出去迎接。”永宁公主忙带着翟昭和贾敏往外走去。
谁知太子已经大步进来,笑道:“老远就听见童声琅琅,真是天籁一般悦耳!”
众人忙跪倒行礼。
太子先一把拽住胞妹,然后亲切地请翟昭和贾敏也起来:“乐安县主,多年不见,实在久违了。
“林夫人也请起。如海在家么?孤今日动了棋兴,正想找他对弈两盘。”
翟昭含笑起身,自如站开。
贾敏愣了愣,忙低头道:“拙夫一早出去访友,说是不在那边留饭。想来也快回来了。”
林黛玉听见,直接拉了自家的下人,小声让回去:“去找爹爹,就说我找他。必要他马上回家,不许说太子来了的话。”
她自以为声音小,却不知大人们都听见了,不由得一阵轻笑。
连翟昭都觉得稀奇,轻声对贾敏道:“林夫人此女教养得好,聪慧可爱。”
那边和恪与陶哥儿跟永宁公主等大人见了礼,巴不得一声儿,便凑到了小孩儿堆里,一起叽叽咕咕地玩去了。
纪嬷嬷激动地看着永宁公主,上前请安。公主拽住了她,亲热地推她:“您先去看着那一群小猴儿,一会儿咱们说话!”
太子又问了翟昭离京十年、再回来可住得惯等语。
永宁公主怕贾敏尴尬,便悄悄地告诉她,翟昭是太子专程从青州请回来给和恪做老师的,今日乃是让师生顺势相见,看看相处如何。
贾敏明白过来,小声问:“那妾身先带着孩子们到旁边去玩,再请了郡主过来跟县主相见?”
“倒也不必。”永宁公主低声道,“太子哥哥也是看着昭儿长大的。叙叙旧,你便陪着翟昭去跟孩子们一起玩。
“昭儿自幼性情便清冷,只怕孩子们一开始会怕她。你帮忙转圜一二。”
贾敏了然点头:“是。妾身记得了。”
果然,三两句话后,太子起身朝着翟昭长揖:“就都拜托给乐安妹妹了。”
翟昭忙站起来,侧身避开:“何以克当?臣妹必定倾囊相授。”
“来来,你们几个,闹得我头疼。去跟着乐安姑姑和林夫人去后头暖阁儿里玩去,那边地方大!”永宁公主趁机道。
翟昭和贾敏相视一笑,带着几个闹吵吵的孩子走去了后面。
没了旁人,太子在胞妹面前便放松下来,坐到她旁边,在两人之间的高几盘子里挑挑拣拣,拿了一个橘子出来自己剥着吃:“还是你这里自在。”
永宁公主便笑:“说得好像东宫里没橘子一样!”
“东宫自是什么都不缺。”太子叹了一声,“但是我往丽正殿里一坐,不看看各地的奏报,就觉得愧对了雕梁玉柱。
“无论如何都松不下来。”
永宁公主察觉出话音不对,愣了愣,靠过去,轻声问:“哥哥,你怎么了?才入东宫时,你忙成那样,我也没见你这样心事重重的啊。”
太子沉默下去。
过了好一时,一个橘子吃完,才低声问道:“你这几日去看过父皇没有?”
“昨日才去过啊。”
“那你看出什么不同么?”
永宁公主回忆了一下,也有些唏嘘:“父皇,年纪大了。昨儿一样的话,他一头一尾,说了两遍。
“饭后父皇去忙,我悄悄告诉母后,母后哭了,她说父皇已经这样有小半年了。”
太子嗯了一声,又长叹,双手在膝盖上屈伸,搓一搓,似乎双手发麻,又似乎在蹭掉手心的汗。
永宁公主心有所触,脸上露出惊骇,一把抓住哥哥的胳膊,低声问:“父皇不是,萌了退意吧?!”
“嗯。”太子徐徐点头,“父皇当着我,叫了礼部,让悄悄查一查禅让的步骤。”
因侧着身对着公主说话,所以他的目光自然微微一抬,便落在了屏风后头翩然而来的裙角上——是和恪。
太子下意识抬手阻止公主的话。
“禅让……”可永宁公主脸色发白,目光直视前方,没看见他的手势。
和恪好奇的小脸儿从屏风后头晃了过来,歪头看看太子又看看脸色难看的永宁公主,小声地问:“禅让是什么?是尧舜禹的那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