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唯有相思不可医
作者:傍晚暴雨   寻无定初最新章节     
    周翼琮被这突如其来的走向惊得呆愣当场,一向能言善辩的那张嘴此刻张口结舌,几度开合之后终究是闭上了。
    他的目的是先把虞家和薛氏女统统踩到泥里,无论如何这个欺君之罪是逃不掉的;待他把虞家收拾了,后面再慢慢收拾袁家、莫家。
    可是为何所有人都将矛头对准了何贵妃?
    他似乎不小心揭开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反应过来已经迟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亲爹周太尉,发现他已经闭上眼什么都不看了。
    何贵妃犹自哭着,她膝行几步,抱住铭轩帝的腿满面泪痕道:“皇上,皇上!你要相信臣妾啊,臣妾是清白的……”
    铭轩帝低头看着仰头哭泣的何贵妃,看着何氏二十几年画着的、和胡氏别无二致的小山眉,一时心头五味杂陈。
    胡氏生得极其美丽,但是性子清高寡淡,待人宽和却又敬而远之,在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二人琴瑟和鸣,如同蜜里调油一般。
    她十四岁就嫁给了自己,十六岁就有了他的第一个孩子郑承赟,但胡氏却因过早生产而伤了身子,自打生下皇长子后就再也没有开怀过。
    她曾说过,还想生个女儿,可惜后来一直未能如愿,那时他也曾心疼,也曾为了怀中郁郁寡欢的胡氏而叹息。
    可后来当时还是皇后的阿娘说,他是太子,后院空虚子嗣稀少不是好事。梁氏和何氏进府以后,他不得不将宠爱分了些出去。何氏又知情识趣,舍得下身段来讨好他,奉承他,让他感受到了在胡氏身上从未感受到的帝王威严,在他当上皇帝后,这种落差愈发的明显了。
    胡氏在他心里的分量自不用多说,少年夫妻结伴到了青年时期,她嫁给他二十余年,直到她离世,他心里最喜欢的人依旧是她。
    可是对于皇家之人来说,情爱是最不值钱最不重要的东西。
    何氏不一样,她懂得自己喜欢什么,对他百般逢迎,事事以他的喜好来。这二十几年来,穿衣打扮她都默不作声地向着胡氏靠拢,无论是眉目妆容还是说话的语调,无论是衣服的样式还是行路的姿态,她做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神似胡氏,偏偏又没有胡氏那样孤傲的性子,不似胡氏那样宛如高岭之花难以攀折。
    胡氏走了以后,他便将何氏当做了她的慰藉,在修道寻找她的魂魄而不得之时,也总能透过她看到胡氏,所以二十年来,他在众多嫔妃中只专宠她一人。
    因为他的专宠,竟生出如此多的事来,这些年他只顾着修仙问道,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是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了。
    他面上神色冷了下来,张大伴及时示意人将她拉了起来。
    何氏犹自哭泣着,冷不丁听着铭轩帝道:“来人,先送贵妃回宫去。”
    何贵妃睁大泪眼,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铭轩帝,他,他这是对自己失望了么?
    “皇上,您一定要相信臣妾啊,他们看何家倒了,都合起伙来欺负臣妾!还有,臣妾为您养育了太子和魏王,皇上就算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能轻信了那些个小人之言啊皇上!”
    铭轩帝揉着太阳穴,直觉得头大如斗,最后说了一句:“带下去!”
    何贵妃这才被人带出了殿,走远了还能听见她的哭诉之声。
    铭轩帝回到龙椅上,示意张大伴将双龙玉佩交还给了薛云初,那是阿赟的女儿,如今十四岁了。胡氏嫁给自己的时候,也是十四岁。
    他环视了一圈大殿内的人,这才开口道:“严大人,此事你怎么看?”
    严忠平人老成精,铭轩帝都那副表情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上前一步道:“皇上,微臣以为,先太子巫蛊案早已真相大白,当年的冤情如今早已洗清,不涉及国事,照理来说应该算是皇上的家事; 且皇上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一个孙儿,家事则讲情而非讲理,既是皇家血脉,岂有因早已平反的案子治罪之理?微臣斗胆,请皇上饶过华圣神医所涉之罪,神医也是为了保全皇室血脉,这才以身涉险,出手相救,全了皇上与……这位姑娘的祖孙缘分,算得上是功德一份。”
    铭轩帝未置可否,周翼琮立刻跪下道:“皇上,不可如此轻轻放过啊!如此,日后若有人效仿,又置皇权国法于何处?皇室血脉确实要紧,但欺君之罪不可赦免,虞家早就知道那孩子身份,瞒而不报,理应治罪!”
    铭轩帝垂着眼道了一句:“哦?”
    周太尉连忙跪倒在周翼琮的身旁,仓皇说道:“皇上,这孩子,皇上您是知道他的,他在外为官十年,一向耿直刚正,不够通融圆滑,都是老臣教导无方,让他在此大放厥词,请皇上恕罪!”
    说着,拽着周翼琮跪下道:“孽障,还不快住嘴!”
    这时,段氏忽地站了起来,穿着礼服跪在了铭轩帝面前:“皇上!臣妇有话要说,还请皇上恩准。”
    铭轩帝看着段氏,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阵,这才恍然道:“你是虞卿的夫人,哦,你便是先皇后的司药侍女,可是名唤丽珠?朕说的可对?”
    段氏抬头道:“皇上贵人事忙,竟还记得臣妇一个小小宫女,臣妇深感皇上圣恩!”说着又是一拜。
    铭轩帝道:“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他记得,胡氏将她早早放出宫去,提了她的名字,在几个贴身侍女,名唤瑞珠、明珠、珍珠、丽珠、碧珠、玉珠中,只有这个叫做丽珠的嫁了人。
    胡氏说要成全一对佳偶,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她把自己的司药侍女嫁给了太医院的虞绍铨。
    段丽珠跪在殿中,目光慈爱地望着薛云初,仿佛她还是一个小婴孩一般,那样瘦弱叫人心疼不已。
    “皇上,当年臣妇的小姑产子后不足一月,那孩子便夭折了。臣妇带着孩子前往泯州照看她,小姑伤心欲绝,几欲寻死。为了救她,我们为她寻了一个婴儿叫她养着,当初我看这孩子右耳一颗红痣,与先皇后耳后红痣一模一样。”
    她回忆着胡皇后,不由自主眼泪就流了出来:“臣妇伺候娘娘十一年,娘娘虽性子冷清,但待我们这些宫女从来没半点不好,我看了这孩子耳后红痣,自然就倍感亲近。后来,这孩子四岁上病得极重,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罗殿,都是我那小姑日夜不歇将她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
    她七岁上,泯州失守,这孩子与她爹爹一路从泯州乞讨到了澶州,恰巧遇到袁家七郎将她们父女二人带到了汴梁,这才躲过战乱,捡回一条命。大概是先皇后在天有灵,这才保佑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皇上,华圣神医将这玉佩交给她的时候,臣妇恨不得跪拜天神,先皇后待臣妇如同再造,我和小姑抚养她,如何不是冥冥中上天叫臣妇报答先皇后之恩德呢?如此也不过得报万一,为了这孩子,臣妇万死不辞,若要治罪,请皇上降罪于臣妇一人,臣妇绝无半点怨言!”
    虞绍铨在段氏向铭轩帝诉说薛云初一路的颠沛流离时,早已走过来,与她并肩而跪,话毕,他已经伸手将哭得摇晃的段氏轻轻扶住,一齐给铭轩帝磕了头。
    虞晚苼和虞晚莱也跪在了他们的后面,二人朗声道:“皇上,臣等兄弟与表妹同住一个屋檐下近十年,确实不知她是先太子遗孤,她在我们兄弟心中就如同亲妹一般,还请皇上不要降罪于她!”
    袁九娘子站在自己阿娘程氏身后,紧紧地咬着帕子,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的阿初妹妹,竟背负着如此凄苦的身世,她还受了那么多苦,身上还有伤。
    王皇后也道:“皇上,后宫不涉前朝,臣妾原本便不大沾惹俗事,如今冤案既清,欺君之罪便无从谈起。倒是别的案子,需细细查问才是,轻重缓急,事情总要一件一件来,方能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铭轩帝侧头看了一眼向来不争不抢的王皇后,看她清淡漠然的眉眼,她要么不开口,开口则是字字珠玑,不愧是他恩师的女儿。
    他点点头道:“皇后所言极是,朕知道了。”
    便转头对着殿中人道:“事关朕的家事,如今在这中秋宫宴上,朕正好昭告天下,薛氏孤女,乃先太子遗孤,亦是朕的孙女;至于虞卿及妇人,养育郡主有功,余罪不提,赐黄金两百两,皇庄一座,段氏升二品诰命,虞副院使升任从二品院使之职。”
    他眉目柔和下来,看着与胡氏当年一般年轻的薛云初道:“朕若封你做郡主,你可愿意?封号便用玥嘉可好?”
    薛云初屈膝跪下,抬头望着铭轩帝道:“薛云初多谢皇上恩赐,但,孙女不求封号,亦不求富贵荣华。”
    铭轩帝抬眉,那个不为金帛动一动眉毛的样子,倒是跟她祖母像极了。
    他问道:“不当郡主,不要财帛,朕倒是好奇,你到底想要什么?”
    薛云初道:“启禀皇上,小女说出来还请皇上不要动怒,若有罪责,小女愿意一人承担。小女还有一名表兄,姓徐,名桓。那日徐府抄家之时,他不在府中,由府里嬷嬷将自己儿子替了他一死。逃过一劫后,他也颠沛流离着长大。还请皇爷爷让他认祖归宗,好叫满门蒙冤的徐氏不至于在清明寒食无人祭扫!”
    殿中在此人影浮动了起来,徐家在这起冤案里满门抄斩,竟然还留有一根独苗?
    铭轩帝撑着双手站起来,道:“你,你说什么?”
    薛云初道:“徐家三子,徐桓,尚在人世。”
    满殿皆惊。
    在众人震惊不已交头接耳的时候,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带着面具从傩戏的伶人中从容走了出来,站在了薛云初身边。
    在众人瞩目中,他缓缓地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秀如峨眉般的脸来。
    大学士陈辽实看到那张脸,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不是先太子巫蛊通敌案,他早已与徐家成了亲家。他的夫人与徐丞相的儿媳关系极好,三女儿刚刚满了百日便与徐家第三子早早定下了娃娃亲,那张脸他一看便知,就是徐家人。
    陈辽实的夫人赵氏也紧紧地抓住了帕子,望着已经高出薛云初一个头的徐桓,咬着嘴唇便止不住泪水。
    那孩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她也曾抱过,她与涂氏是闺中密友,那时她们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云淡风轻站在殿中的徐桓,没有人注意到,太子郑承恩一把抓住椅子扶手“噌”地就站了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人,竟会在宫里,在这承天殿的中秋宫宴上出现在自己面前,以这样的方式,和这样的姓名。
    他竟是徐家人?他是徐家人!
    是他阿娘和祖父亲手葬送的徐家人。
    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是涂州人士吗?他与自己相好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杀了自己替徐家报仇?
    他爱他至深,竟从来没想到过,枕边人,竟与他有血海深仇。
    一时间,郑承恩紧紧地盯着秋官儿,不,徐桓,心里的情绪如同狂风巨浪般铺天盖地。
    他想他想得好苦,找他找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而他呢?站在那里,只如同一座雪山,冰冷而岿然不动。
    他几乎要失态了,而徐桓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相思之苦堵在心头,而冷静下来他便知晓,不能叫父皇看出来任何端倪:祖父和舅舅都危在旦夕,阿娘也要遭父皇厌弃了,他不能再出岔子,他是何家和母妃唯一的希望了。
    铭轩帝看着下首立着的徐桓,问道:“你真是徐正麟的孙儿?”
    徐桓撩开袍子下摆板板正正地跪下,对着铭轩帝磕头道:“启禀皇上,草民正是徐氏子孙,行三,名徐桓。徐正麟是草民的祖父,徐兆启是草民的父亲,徐柯是草民的长兄。先太子妃徐菱是草民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