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远山尽出眼偏明
作者:傍晚暴雨   寻无定初最新章节     
    薛云初养了几日伤,行动勉强可以自如了,面上也有些血色,这才由凌双双接回了府。
    一回来,便被段氏、虞氏和师父师叔几人团团围住。虞氏伸手探着她的脉搏,还未开口,眼泪就下来了:“可是受了大罪了,气血亏成这样!”
    段氏连忙擦着眼睛道:“快,快让孩子先坐下来,不要紧,咱们再给孩子好好补补。别让她累着了。”
    几人早就在袁四详细禀告下和虞晚莱的添油加醋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段氏含恨扯着帕子道:“一而再再而三,她当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真真是可恨至极!”
    凌无我道:“她花了一千两银子请的青湖帮,那夜人已经被我和你两位师叔全部擒获,除了当夜打死的四个,其余的都移交给了五城兵马司。
    无羁无绊两位师叔点头道:“初儿,你放心,那日每一个参与劫持的人,都悉数落网了。杨氏兴许你也听说了,瘫着口不能言,日后她不能再欺负你了。”
    无绊师叔补充道:“华圣神医也知道了,左右那杨氏是再也做不了恶了。”
    凌无我道:“始作俑者并不光是杨氏,还有宫里头那位和她的儿子。他们此次没有得手,咱们以后要越发警醒才是。”
    凌双双一拳打在柱子上,十分气恼道:“就不能换个人当太子!”
    凌无我警告道:“双双!”
    凌双双气呼呼地坐了下来,再不吭声。
    薛云初轻轻地抚了抚她的手,看着众人都关切地看着自己,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暖意,眼里有些湿润起来。她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地握着段氏的手,低头拭了泪,方才笑道:“叫全家为我担忧,倒是阿初的不是,往后定当小心行事,不叫他人有可乘之机。”
    虞绍铨这时走进来,见众人都站起来,伸手示意道:“都坐。”
    待众人看着他坐定,也都纷纷坐下来,等着他发话。
    虞绍铨道:“此等危机,光靠防备是不行的。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几日皇上身体似乎不是很好,阿初,你有没有想过,将你的身份过到明路上,早日与圣上相认,这样一来,再有人想向你动手,也投鼠忌器,要掂量几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薛云初。
    与他相认?
    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件事,自从知道身世以后,她就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根本没有血亲了,更无从谈起如今的皇帝本人——他是天下人的皇帝,而不是自己的,祖父?
    段氏立即道:“老爷,不可!当时阿初可是咱们多方配合,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救出来,如今先太子的冤情虽以平反,但咱们当时可算是欺君之罪啊!”
    虞氏也十分紧张地盯着自己的兄长,她想的是,如果真的叫阿初与那劳什子的皇帝相认,孩子是不是就要进宫里拘着当什么公主郡主,她就见不着自己的姑娘了?
    凌无我叹道:“那皇宫有什么好去的,不过是吃人的地界,金筑的牢笼罢了……”想起胡家最美好的那一位女子,她心头隐隐作痛。
    虞绍铨安抚道:“并不是直接就去面圣证明自己的身份,咱们再从长计议,想个万全的主意出来再说。”
    众人齐齐陷入沉默,各自思忖起来。
    最后还是段氏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道:“咱们先让孩子歇着,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今儿个先让孩子好好歇息,做些好吃的。纤巧和飞星问了你几天了,你再不回来,纤巧怕是要把自己炖了给你喝汤!”
    说着,众人皆捂着嘴笑了起来。
    纤巧回来以后,醒了便是要找薛云初,她以为只有自己被救出来,不顾身上和头上的伤,死活要去救自家小姐。最后听凌双双说小姐在袁府养伤,一时悔恨交加,怎么能丢下小姐一个人面对贼人,叫她受了伤连府里都回不得!
    薛云初一到院子里,纤巧便泪奔而至:“小姐——!”
    凌双双拦着她道:“小祖宗,可安生些!你的小姐囫囵个儿回来了,但是身上有伤,可千万仔细着些!”
    纤巧这才听话的点点头,擦了眼泪,双眼通红小心翼翼地扶着薛云初回了房。
    夜里,她紧紧地守在薛云初的床边,一刻也不肯与飞星换,直到后半夜才在榻边睡着了。
    薛云初听着纤巧的呼吸平稳了,这才睁开眼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在袁家,夜里睡白日睡,此刻根本没有半点睡意。
    她伸手探了探肩头的伤,用的药都是极好的,加上华圣神医特地开出的方子,几剂药下去,伤口已经结痂了,肩膀和腿的撞伤也都好很多了。
    她有些热,便披着一件棱纱衣坐了起来,慢慢挪动身子,到院子里走动走动。
    快到中秋节了,半个月亮将院子里照得影影憧憧的,夜风轻悠悠地吹拂着,带来了丝丝凉意。
    要与那皇帝相认吗?他对太子爹爹尚且那般绝情,对自己这个十四年素未谋面的孙女又能有多少感情?
    不,帝王从来都是无情的。
    若能在现太子继位之前相认,确实能保得一命,舅父也说得在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底要如何才能算是个万全之策,要是能与袁无错商议商议便好了,他肯定有主意。
    薛云初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遇事竟会自然而然地就想到要与他商议一下,他肯定能有办法。
    自己这是怎么了?某不是中邪了?或者是这几日一直住在袁家,每日里都会见到他,故而自己总想到他?
    这样可不行,无论是什么时候,人总得先靠自己。所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只有自己才是最最稳妥可靠的,再不可生出这种对他人过分期待的心思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黑夜中墙头传来响动,翻下来一个人,那人十分轻巧地落在了院子里,低声问道:“怎的还叹气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来人她不看也知道是哪尊大佛,她不禁问道:“白日里不是才见过,这大晚上的你怎的又翻墙了?”
    袁无错十分厚脸皮地道:“我是怕你不习惯,睡不着,你看,被我料中了吧?”
    说着便坐在她身侧,双手支着下巴望向她问道:“说吧,为什么睡不着?”
    薛云初沉吟半晌,这才正色道:“我有件事还没跟你说过,那便是我的身世。说出来可能会将你牵扯其中,你可要听?”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十分平和,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让袁无错浑身一激灵,顿时将身体坐正,手也放了下来。
    薛云初一双眼沉静地望着他,又问了一次:“你可要听?”
    袁无错肃然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薛云初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望了一眼天边的月亮,反问道:“你可知何恕欣为何只见了我一面便要杀我?”
    她没有真的要袁无错回答,自顾自地慢慢说到:“只因我长得与先皇后有八九分像,叫她如芒在背,不得不除之而后快。”
    “大概她以为我是先皇后来向她索命的,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人杀我。怎么说呢,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真是强的可怕。
    我确实与先皇后有些渊源,论关系,我得称胡皇后一声祖母。哦,不,应该是皇祖母。”
    袁无错耳边仿佛有万道惊雷同时响起,那许多说不通的、悬而待解的,通通在这一瞬间,如同千万道蜿蜒的闪电般交织融汇在一起。他脑中响起来徐桓的那句:“我不走,是因为我还有一位表亲,我想看看他,知晓他是男是女?看看他在何处,如今过的可还好?”
    原来是她,原来竟是她。
    他眼睛湿润起来,动了动手指,想要握住石桌上那只纤瘦白皙的手,终究是忍住了,静静地等着她往下说。
    她继续道:“敬德五年十二月,太子巫蛊案发,查抄太子府,又被人栽赃了通敌书信……最终,太子府圈禁、徐丞相府满门抄斩,所有与太子府沾边的人家,都可谓是万劫不复。除了鄂楚胡家还能独善其身之外,全数都殒命于敬德六年,便是胡皇后也隔年没了。”
    薛云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里带着些泪,笑着道:“可惜他们没有想到,还有我这个漏网之鱼。在我阿娘血崩而亡,同胞而生的兄长叫稳婆害死,阿爹次日随着阿娘、阿兄而去之后,还有我这个唯一的太子血脉、徐家血脉,经历重重艰险,得天庇佑,远去边陲小城,就这么活了下来。”
    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下来,一滴滴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这副身体还能感知到原主的心痛,她自己也为原主和太子府、徐府的命运而悲戚流泪。
    天道不公,就算事后平反,还了他们的清白,但是那数百条上千条的人命,说没了,就是真的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袁无错再也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忍着声音,哭得不住颤抖的薛云初拥在了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沉默任由她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衣襟。
    他以为她已经够命途多舛了,幼年在战场上寻吃食,一路随着他奔波到汴梁,路上一句累都不喊,还要照顾病重的爹爹;刚到汴梁,薛毅便撒手人寰,叫她真实地经历了家破人亡之苦。
    却没想到,她的苦,从娘胎里出来的那一刻便开始了,一定很孤单吧。
    他轻轻地拥着怀中不住抽泣的人儿,眼里也涌出泪来,低声地说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吃了那么多苦,也没见你叫一声苦。”
    薛云初惊觉自己被袁无错抱了许久,这才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胸口,从袁无错的怀里挣出来。袁无错怕动到她的箭伤,便也轻轻地松了手。
    他看着她哭得鼻尖和双眼通红,掏出帕子递给她擦干净眼泪。这才缓缓地道:“你放心,从此你有我,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是报仇雪恨也好,是认祖归宗也好,还是浪迹天涯也好,我都可以帮你,你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你有我。”
    薛云初抬头,一双被眼泪浸润的眸子在月光下闪烁着莹润的光芒。她带着浓重地鼻音道:“谢谢你,不过,”她斟酌了一下才道:“我从来不是一个人,我有疼我的阿娘,有弟弟,还有舅父舅母,师父师叔师姐,有九妹妹,我还有你。”
    她接着道:“阿爹阿娘从小疼我,阿爹临走都放不下我,舅父舅母待我如同亲生,师父师叔教会我防身之术。哪怕在这世上,我半个血亲也无,但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亲人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叫我锦衣玉食、健康平安地长大了,因此,我并不觉得苦。”
    袁无错静静地待她说完,这才道:“你说得很对,做人总要多看看自己拥有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许你会得到意想不到的东西也说不定。”
    “我舅父说,不能总是被动等着贵妃和太子那边出招,咱们也要主动出击,目前最好是将我的身份提到明面上,早日与皇上相认,有了那重身份庇佑,他们总会投鼠忌器,能收敛些。”
    “但如此一来,我舅父他们,我阿娘,神医爷爷,还有我师父她们,甚至鄂楚胡家,会不会落个欺君之罪?我一时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若要他们为我涉险,那我宁愿一生不要与郑姓沾边。”
    薛云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袁无错低眉思索了一阵,道:“有个契机,但是胜算没有百分之百。圣心难测,容我再想想。”
    随即抬头道:“你别想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当务之急是将身体养好,此事咱们从长计议,我肯定能想出办法来的,你不要担心,只管好好歇息就是。”
    夜深人静,薛云初重新躺在了床上,她轻轻地握了握自己的手,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抹松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