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云压轻雷殷地声
作者:傍晚暴雨   寻无定初最新章节     
    一时间殿内叫嚷不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间御史与左右谏议大夫等人甚至混战对骂起来,直言何岳笙乱臣贼子越俎代庖,应当以四足鼎烹而杀之。
    郑晏舒看着这一殿之中文官武官都开始互相对喷,甚至有那么几个已经拳脚相向开始互殴,一时间张口结舌,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皇太祖母已经开始揉太阳穴了,若是她乏了要休息,就无人替自己申冤救命了!
    这人一旦开窍,那就开窍得厉害了,郑晏舒一看殿里乱做一锅粥,连忙向前几步扑在崇安太后的脚下,将声音提高八度,悲伤也加深了九成,面上涕泪横流,嗷一声穿透了整个慈恩宫。
    一时间众人被这一声哀嚎打断了施法,两边都愣住,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哭嚎。
    袁无错和莫应星二人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郑晏舒还有这么演技超群的时候,这一声又一声的哀哭,竟把满朝文武都镇住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好了,都是读了圣贤书的人,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今日还是太后生辰!”
    铭轩帝终于出声,声音不高,但足以穿透整个大殿。
    郑晏舒的哭声戛然而止,但依旧不停抽泣,他这几年过得是颠沛流离心惊胆战,时时生活在死亡威胁之中,此时一假哭起来竟真的带动他的伤心,便从假哭演变成了十成十的真哭。此时虽然声音歇了,那眼泪依旧像不要钱的泉水一般往外涌,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崇安皇太后看着那一双哀切的泪眼,心里也不由得恻隐起来。
    “皇上,哀家虽年纪大了,但听一听他人冤屈也是无事的。今日既然是哀家的寿辰,这孩子有冤屈,看着可怜得紧,他肯告知我这个太祖母,说明我这个老婆子还是比较公允的,就让他说完,皇儿看这样可好?”
    铭轩帝恭敬地道:“儿子依母亲所愿。”便转身道:“从即刻起,谁都不许打断他的话。”又特地对哭得凄苦无比的郑晏舒道:“你只管说,太后可为你做主。”
    开什么玩笑,天师替他算过,圣德有亏,天降而罚,最后可转圜的时间就剩这一个月了,不管郑晏舒说出什么来,若能为他解开这个“亏”在何处,让他及时弥补,让他修仙之路得以圆满,他就一定要保他一条命。
    郑晏舒虽然抽泣,声音因悲伤而时高时低,但因豁出去了反而越说越勇,直接放出来一个惊天霹雳,将满朝文武惊得目瞪口呆。
    “我祖父与武定侯说,十五年前他们合谋诬陷了先太子殿下!武定侯小妾的远亲在太子府做嬷嬷,巫蛊娃娃是何丞相安排的,叫那嬷嬷将巫蛊娃娃偷偷藏在太子妃床下。事后武定侯趁那小妾出门礼佛,让人做成个坠崖的样子灭了口——此事武定侯夫人也知晓,她因有愧自那年起便不问世事,只吃斋念佛,妄图向神明祈求赎罪;还有那通敌书信,是何丞相与我祖父宣威侯一起找人模仿笔迹,在查抄先太子书房时临时盖上的太子印鉴!”
    “因那金吾卫首领闻听查看书信时,发现那印鉴的红泥沾了一些在手上,便向我祖父禀告,没想到不出四月便被灭口!何丞相要斩草除根,让人放火烧死了闻家母子四人!”
    郑晏舒道:“就因为我听到了这个惊天秘密,我祖父,他就在饭菜里下毒要杀我啊,呜呜呜!皇太祖母、皇上,人都说虎毒不食子,我可是他的亲孙子,他把我送到外地不管不顾,后来我好容易回府了,他就要灭我的口啊,呜呜呜呜……”
    皇太后端坐于堂上,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惊得浑身晃了一晃。
    她就知道,那么板正俊朗、那么孝顺乖巧的孩子,怎么能轻易就被那宣平侯教坏呢!她暗地里也查过宣平侯,他们那时走得比较近,太子若有反心,为何宣平侯府什么都查到?
    她就算再讨厌胡皇后,讨厌她那高傲冷清的性子,也讨厌不起自己的孙儿来。鄂楚胡家对皇儿助力颇多,那嫡长子又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人品,一口一个祖母叫得不知道有多乖巧!
    当初说孙子巫蛊诅咒自己的皇儿,还通敌叛国,她伤心得几天几夜睡不着——没想到都是嫁祸!是栽赃!
    铭轩帝也好不到哪里去:证据确凿的事,怎么就是冤案呢?圣德有亏,竟亏在此处?
    何丞相急急辩白道:“皇上切勿听信此等黄口小儿胡言!一切都是他自己臆想,根本就无从佐证!简直是含血喷人!”
    严尚书慢条斯理地道:“丞相大人说的对啊,当年涉及此案的人不是满门死了,便是满门灭了,确实早就死无对证,丞相真是好手段,两位侯爷真是好手段啊!”
    武定侯脸涨得通红,道:“那是巧合!这世间生老病死何其正常,什么叫我们的好手段,你不要血口喷人!”
    宣威侯终于也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道:“皇上,我这孙儿确实是因为惊吓而生了癔症,成日里胡言乱语,都是他被吓傻了啊皇上,微臣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孙儿下毒!”
    天地良心,他真没有,不知道这孽障到底是着了什么魔,竟然诬陷自己的亲祖父,说他要毒死自己的亲孙子!
    宣平侯推着轮椅出来大声道:“还请皇上明查!先太子蒙冤,此事非同小可,可谓是有心人故意动摇国本,离间皇家亲情,有意屠害苍生啊!”
    越说越严重,何丞相气得指着宣平侯道:“侯爷休得胡言!此案已经了结十五年,罪人早已伏法,岂由你们上下嘴唇一碰就能随意翻案?凡事要讲求证据!哪里能像你们这样儿戏!”
    宣平侯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就要驳斥他,还未开口,就听郑晏舒道:“皇太祖母,皇上!孙儿有人证!那闻放还活着!”
    大殿之内又因郑晏舒这一句惊雷般的话静了下来。
    何丞相直觉得眼前一黑,牙齿咬得紧紧的,两眼血红地瞪着郑晏舒,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再狠狠跺上几脚。
    郑晏舒根本不看他,只像个摇尾乞怜的狗儿一般,趴在崇安皇太后的脚下,抬头正色道:“皇太祖母,我在外逃难期间,被一个好心人收留,那好心人就是前金吾卫首领闻听的儿子,名唤闻放!”
    何岳笙惊得连连往后踉跄两步,一双眼狠狠瞪着宣威侯,都是他!都是他妇人之仁,让那闻放成为了漏网之鱼!现在又是他的孙子,当众端了他的锅!他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蠢笨如猪的盟友?
    不要紧,在闻放见到皇上之前,他一定会解决掉他。
    他刚刚下定决心,却不曾想那郑晏舒道:“那闻放今日随我来了,请皇太祖母准许他进殿呈上证物证言!”
    何岳笙瞪圆了双眼,宣威侯跪不住已经坐在了地上。
    崇安皇太后闭了闭眼道:“好,好啊,好一个生辰礼,乖孩子,让他进殿来,好好分说分说!”
    很快,殿门旁诵经祈福的僧人中间站起来一个瘦削的年轻和尚,看起来二十余岁,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那和尚从容地从殿外走进来,行至殿中,双手合十对着皇太后行礼道:“阿弥陀佛,贫僧忘恨,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铭轩帝仔细看着那和尚,依稀从他脸上看出些殿前金吾卫闻听的影子来,他脸上脖子上有火烧后痊愈的痕迹,丝丝缕缕的浅色皮肤在正常肤色的衬托下,竟将他衬出通身难以言喻的佛性来。
    崇安皇太后道:“多谢法师,法师不必多礼。待哀家问你一句:你可名叫闻放?”
    忘恨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回皇太后,闻放早已于十四年前死于滔滔彤江水之中,贫僧六根清净,早已遁入空门,师父给了法号,名叫忘恨。师父盼我忘记仇恨,专修自身,研学佛法,是以,贫僧已经不叫红尘名号,闻放,已是故人矣。”
    铭轩帝道:“你手中可有闻听留下的证物?”
    忘恨和尚道:“回皇上,贫僧出家之前的父亲,于敬德六年死于非命,死前为保家中妇孺性命,曾经留有一封书信,此信印有他随身小印,可与金吾卫早年案卷核对一二,确实无疑。”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发黄的信笺来,那信虽历经十余年,但保管得当,无一丝一毫破损。
    严尚书道:“听闻法师曾坠入彤江不见踪影,怎的这封信……”
    众人望着忘恨和尚,他又叹了一句“阿弥陀佛”道:“家母依照家父所说,装疯卖傻以求躲过屠杀,却没想到依旧被贼人一把火烧了院子。眼见弟妹幼小,家母只得将信卷在竹筒里,再以羊肠、油布包裹,用绳索紧紧系于贫僧腰部贴身存放,最后拼死将我推出后院窗户。我虽落入彤江,概因家父在天有灵,佑我性命,亦使那信没有丝毫损坏。尔后我为一位高僧所救,此信一直保管与破庙中佛像下,故而得以留存至今。”
    在忘恨和尚平静而缓慢地叙述声中,信已经到了铭轩帝手中,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两张薄薄的信纸,心头早已是起伏不定,喉头一股腥甜,几乎要喷出血来。
    张肆伍连忙唤人端来两碗参汤,一碗给了皇太后,一碗给了他。
    铭轩帝将信纸交给张肆伍,让他递给严忠平,这才端着参汤饮了一口,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严忠平双手轻轻托着那信纸,程礼钦、陈辽实几人凑着一起看过去,仿佛看到前金吾卫首领闻听在他们面前轻声诉说着当年他看到的一切。
    通敌信件印泥未干,他如实上报给了宣威侯,宣威侯斥责他不要多言,小心项上人头。过了两日又说是天气潮湿所致——可那时寒冬腊月,北风吹得他嘴巴爆皮干裂,堂堂一国太子书房又哪里来的潮气?
    后来他经历过几次不露痕迹的暗杀,杀手训练有素,出手便是取命而来,他便明白自己死期将至。但他还存了那么一点点的侥幸,也许只要他承诺绝不泄密,就能保住自己家人一命呢。
    后来他才知道,在何丞相处,只有死人才会对秘密守口如瓶。为了妻子儿女能活,他甘愿赴死。若有人威胁到家人安全,妻子可将此信呈于圣上。
    信中充满了对妻子的歉疚和对孩子们的不舍,还有对天道不公的怨愤。如今终于大白于天下,那萦绕在信笺上的一缕残魂,好像也随着殿外春日阳光的照耀而消散了。
    何丞相脑子转得飞快,那信不像是假的,刚刚那闻放,哦不,忘恨和尚也说了,可以对照以前闻听处理过的公文印鉴。
    他绞尽脑汁,看着众人不断传阅那封信,最终决定开口道:“皇上,闻听此人行事张狂,必定早就对我等不满,这才写信构陷我等也有可,此中言语,不可尽信啊皇上!”
    郑晏舒越战越勇,跳起来道:“早就知道丞相会这么说!除了忘恨和尚和那封信,我还有人证物证!”
    他满意地看着何岳笙越来越白的脸,心下暗忖道:那袁七果真是料事如神,连他会说什么,每句话,每个字,字字不差!
    他又跪下朝着太后和皇上道:“皇太祖母,皇上,孙儿还有一个人证,她就是武定侯府小妾王玉姝的婢女王小福!”
    说罢,他回头去看武定侯朗国宁的表情,果不其然,他跟被雷劈了一样跌坐在了地上,和宣威侯一样软塌塌的,真是个孬种!
    铭轩帝也惊了,张肆伍都没查出来那最后一人的下落,竟被这不着调的郑晏舒找到了?
    袁无错的人将那一瘸一拐、满脸疤痕的小福带上殿来。她生怕自己的一张脸吓到高坐上的贵人,头一直垂着恨不得垂到脚下去。
    青天大老爷说过,今日是她为小姐报仇雪恨的大日子,她梳洗干净,混在倒厨余的泔水车旁,一直等着青天大老爷召唤。
    如今她跪在两辈子都不可能到的贵地,胸中燃烧这熊熊复仇之火,今日哪怕她立时就被处死了,只要能将小姐的冤屈如实陈述,那她也不枉这十几年的苟且偷生了。
    太子早早收到何丞相放出的讯号,此刻罕见地没有发声,只沉默着看着殿中的一切。
    肖夏泉也低声劝他不要出头,暂时保存实力,以图来日。
    眼见她迟迟不发声,严忠平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小福浑身颤抖着,上牙和下牙相碰发出咯咯声,几乎快要昏过去。她咬破自己的舌尖,尽力保持着清醒,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为了小姐!为了我那可怜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