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雄鸡一唱天下白
作者:傍晚暴雨   寻无定初最新章节     
    袁无错没想到再次见到郑晏舒竟是在那宣平侯府,时隔一年,他整个人长高了不少,也显得没那么轻浮无脑,此时坐在椅子上,整个人肩膀塌着,眼神空洞,面容沉静——更像是沉在水里已经长了青苔的一块石头。
    他不紧不慢地将自己听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坐在另一边的袁无错。
    那一日,宣威侯和武定侯说完话以后,郑晏舒在厅内的帷幕后面藏了许久,直到他觉得自己安全了,才哆哆嗦嗦地连滚带爬躲回自己的房间。原本太子就要杀他,别庄的那二十几具枯骨被发现以后,他发现自己死的理由又多了一个;阴差阳错又听到了那桩惊天冤案竟是自己的祖父和别人合谋,而且皇上已经起疑心了, 这下他死的理由可又多了一个。
    在他十分惶恐犹豫地时候,家奴给他送了饭来,里头有他最爱吃的炸酥肉。可是他半点胃口也无,就都让自己的贴身小厮吃了。
    那小厮不到半刻钟就七窍流血而死,在他面前扭曲成麻花状,瞪着眼,状若厉鬼地朝他伸着手求他救一救自己,嘴里边喷血边往前爬,那像鸡爪一样狰狞弯曲的手差一点就要抓到他的衣角了,吓得他当场就尿了裤子。
    祖父竟然真的要杀他,他是他的嫡长孙!
    可是祖父也有其他孙子,而且没有哪个像他一样惹怒了太子,还背了二十几条人命。
    那日他碰巧躲过了,可是俗话也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于是他趁着还没人发现,忍着灭顶的恐惧,将倒毙在地上的小厮拖到自己床上,将自己与那小厮换了衣服,再将尸首用被子盖好。然后趁着天擦黑,穿着那小厮的衣服,准本悄悄逃走,临了又差点被另一个小厮发现,惊惧之下只得打晕了他,这才从侧门偷偷溜出门去。
    这一年,他躲在宣平侯府,夜夜无法安睡,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惶恐之中,生怕哪一日就被太子抓住杀了,或者被大理寺拿了判个秋后问斩,亦或者被他的祖父接回去悄悄除了再报个因病暴毙。
    他听得清清楚楚,祖父和武定侯参与了诬陷先太子巫蛊通敌案,那通敌的文书,乃是参与查抄太子府的金吾卫首领闻听搜出,当时闻听拿到书信时,发现那印鉴红印泥有点潮,因此曾经询问过何丞相,他怀疑印鉴有假,但事后确认那就是先太子的印鉴。
    宣平侯补充道:“敬德六年三月底,闻听恰巧在追击盗匪的时候殉职,后来他夫人便发了疯,不出两个月,竟纵火将自己的三个儿女都烧死了。”
    袁无错纠正他道:“闻听并不是殉职,而是被灭口;那火是何丞相的人放的,闻听还有一个儿子逃脱,出家做了和尚,在佛门清静地躲了十三年,前些日子遭人追杀,险些没了性命,现在在我手里。”
    二人听了他的话,都有些惊讶。宣平侯长舒一口气道:“好好好,市井传言说是那孩子纵火后跳河自尽,我差人沿着那彤江一路寻找,但那几年沿河捞起的尸首无数——他还活着,也算是苍天有眼。”
    袁无错抬头看向宣平侯:“侯爷今日让我听到这些,只是为了救宣威侯世孙吗?“
    宣平侯郑景懿闻言笑道:“若我说,是为了先太子,为了大萧的江山,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为了人间公道,你可信?”
    袁无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宣平侯转动着车轮将轮椅推到门口,夜已深了,那一轮明月已经东移,将他的身影模模糊糊滴投在门口的青砖地上。
    “你看,为了轮椅进出方便,我府中并无门槛。你可知道,别的地方可不会这样。”宣平侯凄然一笑,“我四岁开蒙,由先帝亲自教导骑射之术,世家子弟之中,没有比我更好的驯马高手。我六岁便博览群书,九岁研读《易经》《难经》,知晓三才六甲之事,明堂玉匮之数。但比起皇位,我更喜欢钻研刑法志、地理志。我年少的梦想便是游遍大江南北,断遍世间冤假错案——”
    他长叹一口气,道:“可惜,造化弄人。刚坐上轮椅的那几年,我恨不得毁了这世间所有再自尽,恨天道不公,恨奸人作恶,恨自己眼瞎!”
    他手上青筋暴起,眼中竟闪着点点泪光:“后来我有了女儿,便歇了那毁天灭地的心思。但依旧恨着那害我成为残废的奸人——我已不能行走,她依旧不肯放过我,买通我身边服侍的人,给我下了绝子药。”
    一时间,袁无错手里的茶杯应声而碎,他因为过于惊愕,竟不小心捏碎了那茶盏。
    宣平侯看了一眼他手中碎掉的茶盏,唤道:“老胡,给袁公子换杯茶。”
    那老仆端着茶和帕子走进来,递上帕子给袁无错净了手,收拾干净后又默默退下。
    “你一定以为,他们断了我的腿,绝了我的后,便能放过我了吧?”他笑笑道:“可惜啊,年轻时人的光芒过于耀眼,总会让阴影里生存许久的人心生妒忌。每一年宫中家宴,他们都要故意忘记卸掉那门槛,叫我进不得,退不得。一群人装模作样谈笑风生,让我的人抬着我进殿——好像这样为难为难我,就能弥补他们当年被我压制得抬不了头的扭曲心理。”
    他永远记得那一日,六月天里,先皇生辰那一日,还是舜王的自己与王妃一起在殿外久久立着,门槛那样高,轮椅根本没法进去。
    而宫人得了殷皇后的令,迟迟不让人来卸下门槛让他进去。满殿的人说说笑笑,故意忽视着他,直到暴雨忽至,十三岁的太孙郑承赟从外面赶来,看到他和夫人站在殿外,便停下来恭敬地行礼道:“皇婶,皇伯父。”
    然后和他的随从一起将那门槛卸了,亲手将他推入了殿内,还禀告了吉顺帝,狠狠责罚了失职的宫人。
    他躲过了那一场暴雨,进殿之后看到,殷皇后的脸都黑了,就像那头顶的乌云一般。
    后来每次宫宴,太孙都会帮他卸下那门槛,推他进去。太孙其人光明磊落,礼贤下士,尊师重道,也尊重他这个残废之人,时时向他讨教,真真是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君子。
    他没有儿子,疼爱自己的女儿的同时,也将这份慈爱分了一些给这个如同春日暖阳一般的少年人。
    若以后他做了皇帝,定能是个好皇帝。
    可惜在殷皇后的儿子郑景郯当上皇帝后,太子郑承赟在他的建议下研究出那遏制世家门阀的代衰承袭制,又历时五年方才遏制了世家门阀的势力,整个汴梁风气为之一新,铭轩帝这才算站稳脚跟。
    前脚他站稳了,后脚太子巫蛊案发,并且还有他通敌叛国意图取铭轩帝而代之的铁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起初他以为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没想到这代衰承袭制,为太子树敌无数,成了太子的催命符。
    他难得地去寻了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让他看清楚,查仔细,不要听信小人谗言,可是那个蠢货却说自己没安好心!
    真是可笑至极,他一个亲爹,对亲儿子的了解,竟还不如自己这个做伯伯的外人多!
    他眼睁睁看着太子府被围,太子圈禁,被废,自戕,一丝血脉都没有留下,却无能为力。
    这世间奸人小人者、坏人也罢,恶人也好,只要小心防范,自是不用惧之怕之;唯一最难防的,便是那蠢人!
    君子五德,礼义仁智信,人若不智,便是蠢,便是恶!便是缺德!
    当真天道不公,叫这样一个蠢货坐上那大位!
    对他,对那个孩子,对这天下黎民百姓,天道哪里有半分公道可言?
    他发誓要好好活着,看着那蠢货到底有个什么好下场,看看那个毒妇有个什么好下场!
    但十五年过去,恶人蠢人好好的活着,良善之人的骨头都在泥下都化完了,他那一颗悲愤难平的心,也早就慢慢地死去——他也已经五十,半截身子埋进土了。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搭救了郑晏舒,他就不会私下查找当年的证据。他查到了那个跳河不见的闻放身上,又查到了何丞相最近十分焦躁,颇有些狗急跳墙,大半夜借着搜查盗匪而搜了虞家和袁家的府邸,不过眼前这小子不错,将那何榆犀给赶了出来,还让对方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些年他越发不理世事,只钻研天象。夏礿祭之前,他早就凭着头天夜里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水汽觉察到第二日有阵急雨,司天监没有测算出来,也是学艺不精。他想看那蠢货出丑,便破天荒地出席了。
    他这才见到了那个把五城兵马司的人打得满地找牙,怼得何榆犀无话可说的少年武状元袁无错。
    他隐在百官之中,竟被他一眼看出些不同寻常来,在自己回视过去的时候,又能敏锐地收回目光,丝毫不乱。暴雨之中人人慌乱不已,他在那马上镇定自若,四处巡视,队伍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能快速地发现除了帝后之外,只有自己一人没有淋湿。
    于是夜里,他便试了一试他的深浅,果然没有叫自己失望。
    雄鸡起鸣,时近卯时。
    宣平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十分平静地望着袁无错。郑晏舒缩在椅子里,早已睡去,哪怕是在那样一张硬的椅子里,他也睡得极香——这段日子以来,他很久没有这样踏实地睡过了。
    袁无错道:“侯爷,除了闻放,我还有一人,名唤小福,乃是武定侯朗国宁已故小妾的侍女。”
    宣平侯闻言惊喜道:“你竟连她也找到了,好、好啊!果然是后浪推前浪。你可知,敬德五年前后的人命案我查遍了,都没有查到此人下落,竟被你找到了?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他继续道:“张肆伍也在查当年的坠崖案,已经差人询问武定侯府,但一直没有找到破绽,人在你手里,请务必保她安全——我这话也多余,子成定能保她安全。天亮以后,我那好皇弟便要宣我进宫,大概是发现了这孩子在我这里藏着——你将他也带走吧。”
    他怜悯地看着蜷缩在椅子里的郑晏舒,道:“这孩子虽然行事荒唐了些,但本性并不坏,若不是现任太子,他也不会走错路,能救的话,还是救一救吧……”
    一道阳光自天际破出,东方既白,旭日东升。
    宣平侯一夜未眠,依旧精神抖擞地穿了朝服,依召进宫面圣。
    清晨,朝阳初升之际,袁无错乘着一驾毫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地将郑晏舒转移出了宣平侯府。
    铭轩帝在书房召见了宣平侯,与他打了半日太极之后,这才派人将体弱的宣平侯送回府中,顺便搜了搜府,果然没有找到郑晏舒的人。
    四月二十五日,皇太后殷氏七十大寿。
    大萧国以仁孝治国,铭轩帝尤其孝顺——他怠政归怠政,修仙也修仙,但孝顺的名声却是实打实的。偌大的慈恩宫只住着皇太后一人,其他太妃皆挤在别的宫里,更显铭轩帝对自己生身之母独一份的孝敬。
    此次寿宴早早便筹备起来,身为皇太后的三个儿子,不管是真儿子还是名义上的儿子,都早早地为这次寿宴备下了礼物。
    慈恩宫里,早早便被各种花装点起来,尤其是殷太后最爱的垂丝海棠花,整个正殿前方大花盆移过来摆得错落有致,花开得正好。没有开花的参天巨树系了各式各样的彩带,和碗口大的绢花,三只锃亮的巨大铜熏炉立于正殿中,散发着袅袅的淡淡的轻烟。紫檀木的坐榻两侧则是两个巨大的金盘,盘子里装着这个季节里并不会出现个各色瓜果,散发着清新的果香。
    崇安皇太后身着深青色满绣翟鸟花纹、衣领袖口镶着金色龙纹的簇新袆衣,头戴珍珠宝石满缀的礼冠端坐在紫檀木塌上,一张保养得极好、白皙富态的脸上贴了珠翠面花,腰间挂着一副水头极好的碧玉双佩和白玉绶环,在一众身着宫装的皇后、太妃、妃子和公主郡主的围绕之中,颇有众星捧月之感。
    一时间殿内莺莺燕燕,各色衣袂飘飘若仙,珠宝钗环的光芒交相辉映。春日焯焯,暖风和煦,海棠花娇艳鲜嫩,笑语晏晏环佩叮咚,伴着那莺歌燕舞,余音绕梁,身姿摇曳,真是好不赏心悦目,叫人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