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何人欢喜何人忧
作者:傍晚暴雨   寻无定初最新章节     
    十一月二十八日,在太子府内院鸡飞狗跳结束之后,在汴梁城的另一边,丞相府的何十一娘子与威虎将军府的小儿子邓挞成了婚。
    何十一娘子像个木偶人儿一样,由着人将她打扮好、盖上盖头、塞进花轿里,一路安安稳稳地送到了威虎将军府。
    人人都道新娘子美貌,新郎官两次中武进士乃人中龙凤,两家皆是背景显赫,门当户对,这桩婚真乃天作之合。
    花轿外吹吹打打,人们围观着她那炫目的嫁妆讨论得热火朝天,邓挞在那高头大马上奔赴自己的婚姻,只有何十一娘子,在奔赴自己少女时光的葬礼。
    出门的时候,她在掩扇后面,余光里看到那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忍着自己无望的眼泪,一颗心如同坠到了冰湖中:那个人,那个遥不可及的梦,从此便要深埋在自己的心底了。
    坐在喜床上的何十一娘子略有些恐慌无助,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冰凉。她低眉垂目,半眼也不愿抬头看着那些笑逐颜开的大姑娘小媳妇,害怕别人看出自己的不甘不愿,看出自己的惶恐悲切,忽而觉得冰凉的指尖一热,扇子被对面那人拿走了。
    满房喜笑颜开的姑娘媳妇,还有面前这一人都觉得她是害羞,竟是害羞得也不敢抬起来看一看,笑声更加厉害了些,直教她心慌手抖,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这时候只听对面那人说道:“都不许笑我娘子了啊!喜娘,喜娘呢,快些,不然我这天仙儿一般的娘子,都给她们这帮张牙舞爪的给吓跑了!”
    天呐,她好想逃走,为什么偏她要嫁给这样一个莽撞的武夫?为什么是她?
    她仿佛灵魂出了壳,浑然不觉有人在她耳后剪下一缕头发,将她的头发与邓挞的用红丝线绑在了一起、浑然不觉房中有人闹着她喝合卺酒、更浑然不觉有人端上来一碗饺子,她木然地将那生馅儿饺子一口咬下机械地吞了下去,这才反应过来,耳边有人问:“生不生?”
    她张了张嘴,还没反应过来要不要回答生还是不生,那股生饺子馅儿的味道,叫她直接呕吐了起来。
    她低头呕了很久才把那半个生饺子馅儿吐出来,一时间房里的人笑得更开心了。“咱们新娘子急得很,不说生,只做个要生的样子,真是个好兆头啊。哈哈哈哈……”
    谁来救救她?
    待天色已晚,宾客散尽,何十一娘子的心越来越慌,越来越乱,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床沿,强行忍住想要夺门而逃的冲动,不断的告诉自己:忍一忍就好了,跟谁都是一辈子。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有人走进来了。
    何十一娘子紧紧地攥着扇柄,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切隔绝在扇子以外的地方。
    邓挞带着酒气,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口齿不清地道:“娘子,我、我来了,那帮人,吃起酒来不要命,我头、头晕得很......”
    他一下子坐在何十一娘子旁边,让她忍不住浑身颤栗,在心里呐喊着救命。
    万幸的是,邓挞的手还没碰到她,便因为醉酒而倒在一旁,沉沉睡去。
    眼见着那人鼾声渐起,她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一时间竟有些虚脱了。
    邓挞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及新婚生活,会变得如此不堪。
    头一晚他喝多了,对何氏还抱有愧疚。第二晚,眼见着何氏紧张排斥,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便想着好好培养下感情再说,结果这一拖就拖到了第五晚。
    那晚,他以为她是欲拒还迎,是女儿家的娇羞,故而欲上头来,手上就有些急了。
    冷不防手上一痛,一根尖细的簪子便抵在了自己的喉头。
    满腔的热火在看到那簪子和自己手上的血时,瞬间就灭得一干二净。
    何十一娘子如梦初醒,调转簪子,便朝着自己的脖子而去,被邓挞一把夺过,扔在了地上。
    她怔怔地呆坐在床角,眼里全是泪水,面上全是绝望。
    完了,到底她还是没能忍住,坏了祖父的大计。
    邓挞将簪子抢过来扔在地上以后,先是不解与愤怒,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过几息功夫,他便握着自己受伤的手站起来,冷冷地说道:“我不知你竟不愿与我做夫妻,若是知道......如今倒是说什么都晚了。你放心,我邓挞虽是个粗人武夫,倒也不至于欺负一个弱女子。”
    他几步走开,想起什么,又回头道:“你放心,没人会逼你,你也不必寻死。”
    他走出去,不多时,何十一娘子的陪嫁嬷嬷便急匆匆走了进来,她看着床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何十一娘子,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十二月初十,时值深冬,天空乌云密布,寒风呼啸。不多时,汴梁竟下起了暴雨。
    到子时,在睡梦中的人们被阵阵炸雷惊醒。只见那闪电穿透云霄,在寒气逼人的暴雨之间贯通天地,将漆黑的大地照得雪亮。
    不多时便是惊天动地的雷声,那隆隆地震动门户,直像在耳旁炸响,听得人无不心惊。
    冬打雷,坟成堆,老一辈的人们都望着那大雨洒落的乌黑天空,对着那一道道天雷不停地摇头叹气。
    一股一股的冰雨从房梁上流下来,瞬间便成了一臂粗的冰柱。夜间树木因冰冻凝结导致越结越厚,纷纷断裂,一时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整夜不断,就像是放鞭炮一般。
    次日人们起床时便看到,城中树木无论落叶的还是不落叶的,甚至那碗口粗细的,竟通通折断,将路堵得水泄不通。
    暴雨之后便是暴雪,接连着下了三个日夜,一时间,城内外便由于雪灾之害而死了不少人。房屋垮塌无数,冻死者甚众。汴梁东去十五里,有个叫望佛郡的,靠着制作香烛为生的地方,际往年腊月死亡人数不过十五人上下,今年竟然达一百六十三人,整整翻了十余倍之多。
    雪灾带来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待城门外的煮粥的大锅架起来,有人已经冻得走不动路了。
    户部的人已经调了钱粮人手在安置灾民,城外纷至沓来的灾民,则由司农寺搭建简易房屋,并行以工代赈,以增加劳力,减少冻死饿死之人数。
    一时间汴梁的积善之家、宦官大户都纷纷解囊捐银捐粮,指望着冻死饿死之人能少一点是一点。
    这一个年可谓过得极其不快。
    先是四皇子的儿子病得只剩一口气,参汤吊命。又有五皇子忽然昏迷,呼之不应,唤之不醒。以上两桩奇怪病症,饶是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只能等着皇帝满天下探寻云游四海的华圣神医的消息。
    除夕宫宴上,望着几个空着的位置,铭轩帝只觉得脑仁突突的疼。
    这圣德有亏,天降而罚,到底要罚到什么地步?倒底要如何才能弥补?
    四月坠星,六月彤江决口,七月枯骨大案,十一月石牌沿子山火,半个山都塌了;十二月暴雪树木损毁大半,房屋倒塌近百,极寒冻死饿死不少人;自己的皇长孙和五皇子,重病不愈,生死难料。
    司天监说过,天降而罚,无非五行而行,如今金木水火土,已经应了水、火、木、土,那金若是真应了,岂非有兵戈之灾?
    初七过后,张肆伍探得的消息呈到了铭轩帝的面前。
    铭轩帝颓然坐在书房,对面是不动如山的扶摇天师。
    “既圣德有亏,不若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扶摇天师的声音听不出半丝情绪,稳得就像那磐石一般。
    铭轩帝忽然回忆起长子与自己的最后一面,那孩子满眼的失望与空洞,好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一般。在圣旨宣完以后,他冲着自己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以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他就像现在一样,心里空落落的。
    “来人。”
    张肆伍应声而入。
    良久,铭轩帝抬头道:“去查,与这个案子相关的,一人也不要漏过;同年与次年的人命案,尤其要重查,务必要查实!”
    崇阿山上
    薛云初的师父,头发花白的凌无我,望着白皑皑的远山,叹息一声道:“阿初,待雪化之后,我要同你一起下山去,了却一桩陈年往事。”
    凌无羁,凌无绊皆是一惊,道:“师姐?”
    凌无我道:“什么都别说了,到时候了,你们也一同去。”
    薛云初望着师父满脸的忧虑,心里多少有一些了然,那些梦中朦朦胧胧的对话和片段,似乎都在说明自己命运的不一般。
    她轻轻地答道:“是,师父。”
    又转头安慰两位师叔道:“阿初虽年纪小,许多事情尚未窥探到其中机缘,但心中已有些明了,此事事关重大,且与我身世有关,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二位师叔不必挂心。”
    末了,她像是在安慰几位长辈,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道:“相信我们一定能逢凶化吉,得偿所愿。”
    丞相府。
    何岳笙沉着脸对武定侯朗国宁和宣威侯道:“我这边的尾巴早就处理干净,那临摹笔迹之人早就被我斩草除根,倒是你们!”
    武定侯拈着胡子,仿佛牙疼般道:“我这边应当也是万无一失的,左不过是个丫鬟,就算活着,也不会有人信她的话......”
    “胡扯!你就不怕她手里有证据?!”何岳笙气得胸口不断起伏,“早就叫你多方搜寻,斩草除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她被老虎吃了,也要找出被老虎吃了的证据!你呢?”
    武定侯面色难看,道:“如今也不知往哪里去找......”
    宣威侯立刻解围道:“这么多年应该是找不到了,丞相不必如此动怒......”
    何岳笙脸色更难看了,叫他处理闻听一家,他妇人之仁,只杀了闻听!最后他去补救的时候,倒叫那闻放走了,落入那滚滚江水中生死不知——生死不知,就是有死有生!万一呢?
    幸而他放出去的人已经快有那人的踪迹了,便是他藏进深山,也要挖地三尺把他掘出来处理掉!
    为官这么多年,他要的便是万无一失,偏偏这两个......
    他缓了缓,道:“张肆伍那边,要让太子殿下去下功夫,那几个人找不到最好,若找到了,最好能让他在见到圣上之前处理掉,二位侯爷,务必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你我三家的身家性命,是去是留,就在这弹指间了!”
    太子府中
    肖夏泉恭敬地站在太子下首,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着这段时日太子交给他做的事。
    太子打断他道:“你做事,孤放心,孤有件难办的事,你替孤想想办法。”
    肖夏泉恭声应是。
    “我要与张肆伍结盟,你可有方法?”太子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道。
    肖夏泉沉吟半晌,抬头望着太子:“自古人无利而不往,臣早年探听过,张大伴喜好钻研古方典籍、藏宝图之类,更是对前朝宰相万重阳的市井传说尤为感兴趣。”
    他谨慎地道:“不知道殿下可曾记得,前几年琼林宴上,有人谈及万重阳往事,我们滨州远渡重洋经商者颇多,据说有那巨型商船自远洋而归,所载珠宝,每年有半数都经各家之手流入那万重阳的手里。”
    太子道:“恩,这孤也有所耳闻。”
    肖夏泉道:“对,故而此后张大伴也曾让小太监来与我询问过,也找过我族人购买远洋而来的珠宝。”
    末了他道:“自古金银珠宝,有人送,自然是好,但寻宝而得,岂不是天大的幸事?臣猜测,张大伴定是对此颇有兴趣,殿下大可投其所好。”
    敬德二十年三月初,积雪初融,寒风依旧,薛云初随着师父师叔和凌双双四人启程返回汴梁。
    一路都是断裂倾倒的树木,白色的断口和深色的树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座座山上,黑白互衬,看上去仿若墓碑,一眼扫过着实触目惊心。
    时值初春,除了偶尔遇到一两个押镖的车队,几乎没有什么人烟。一路群鸟向北,人迹稀疏,看得薛云初心生向往。
    天地广阔,人当生而无畏,去四处走一走,看一看,才对得起这须臾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