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隐光寺内光未隐
作者:傍晚暴雨   寻无定初最新章节     
    这几日,袁无错与家里人礼佛好似更勤了些。
    已经到十月中旬,秋风渐凉,人都道金秋十月,千佛山此时正是一年中景色最好的时候。
    半山都是那千年银杏和百年的红枫,加上那红叶李,龙抓槐,黄桷,石榴,漫山遍野或金黄或鲜红,或浅绿或浅黄,秋高气爽,蓝天之下那山间景致甚是好看,故而这个季节,外出礼佛赏秋的人家数不胜数。
    快到五福寺,庙门前修筑的青石阔道上,已经有好几家的马车在有序前行。袁九娘子掀了帘子往外望去,目及之处都是极其炫目的景致,一阵凉爽秋风吹来,那金黄鲜红的落叶纷纷而下,煞是美丽,引得她伸手接了一片红叶拈在指尖转着玩儿,李氏和程氏看着她都笑,到底还是个孩子。
    心旷神怡之际,但见两匹骏马疾驰而过,前头那人已经跑到拐弯处看不见了,后头这匹马上那人倒是把马儿吁停,回头望向自己。
    但见他身着鹤氅头戴儒巾,看上去通身的少年书生气。看到自己时倒是一愣,随后微微低头颔首一礼。
    那人生的可真白,但是盯着自己看可真无礼。
    袁九立即就将帘子放下,心头略有些不悦,便不再掀帘子看那外面的风景。
    听着窗外又是一阵马蹄声奔来,后面那人叫道:“好你个程劬!东匀呢?跑那么快作甚!这秋日景致如此之好,打马疾驰可是要辜负了!”
    程劬在袁九的马车前几步处,甩了甩马鞭道:“阿玏,小声些,不要吵闹到别家女眷了。我们不跑了,还是快些回阿娘她们那边吧。”于是调转马头,往马车行进相反的方向去。
    袁九姑娘听他劝说后面之人不要惊扰了别家,心想这人倒是还知道亡羊补牢,便又掀开帘子向后看了一眼,这一眼,又与那叫做程劬的对上了。她面上有些热,颇有些恼怒地放下帘子,便打定主意不再往外看一眼:那人都走回去了,怎的又回头来看,有什么好看的?
    到了五福寺,袁无错粗粗拜过佛之后,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程氏和李氏并肩跪拜在大雄宝殿的三尊“三世佛”前,极其虔诚地磕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袁九姑娘跪在她们身后的一个蒲团上,边随着她们跪拜,边在心中祈祷父母长辈康健,家中兄弟姐妹平安,阿初妹妹早日学成归来等等诸事,竟是没有为自己求半句。
    正要出殿,迎面走来程礼钦胞弟媳妇梁氏和程太傅家二房的大儿媳顾氏。
    梁氏为人直爽,热情又不唐突,加上袁无错和元九娘子的娘亲乃程家旁支嫡女,两家虽出了五服,但到底还用着同一个姓,尤其是梁氏还与程氏相熟,一见程氏便面带惊喜地拉着她的手道:“妹妹,好久没见着了,可还好?”程氏也面带惊喜地道:“姐姐好,真是好久不见。”说着二人相互福了一福,便各自介绍顾氏与李氏,几人寒暄了几句,梁氏与顾氏还待拜佛进香,于是约定午间一齐用斋饭,便分头而行。
    程氏与李氏带着袁九姑娘出殿门的时候,程劬程玏与陈东匀也由翰林学士陈辽实之妻田氏带着进了大雄宝殿来。
    陈东匀被自己的阿娘方才教训完一顿,程玏正捂着嘴偷笑他,程劬抬首望着殿内三尊金身佛像,一转头便看到了正在与程氏低声说着什么的袁九姑娘。
    今日是第二次遇到她了。
    觉察到自己的目光,那位姑娘抬头看过来,叫他有那么一丝慌乱,立刻轻轻颔首,不待程玏他们发现异样便走了进去。袁九姑娘一脑门子的疑虑,不知为何忽地有些气恼起来: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呢。
    待到吃斋饭的时候,她才明白,今日算是有段孽缘,阿弥陀佛,佛家清净地,她不该犯了嗔戒。
    女宾一席,男宾则在另一边设了一席,袁无错与那帮纨绔在一处,自然是如鱼得水,逢迎自在。
    但是看到程玏陈东匀,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只待那姓周的能下床,再找个机会揍他一顿。
    程玏道:“这斋菜有甚可吃的,要不咱去后山看看,听说这儿狍子兔子锦鸡遍地都是。刚刚东匀骑马到前头,看到好几只锦鸡从半山飞下去,那羽毛可漂亮,要是取来作箭羽,那箭羽可是好看得紧。”
    程劬按着他的手道:“阿玏,这里是佛寺,多少也注意些。”
    程玏立刻就捂了嘴,对着那大雄宝殿的方向拜了拜。
    袁无错便多看了他一眼,此人倒是与他那不成器的堂弟略有些不同。
    几人食饱无事,便在那后山闲逛起来。程劬年长袁无错两岁,上前几步与袁无错攀谈,从君子六艺一直谈到文人八雅,二人爽朗相谈浑然不觉已经走到了山梁处,直累得程玏陈东匀二人边跟边扶着树喘气。
    袁无错见程劬脚下生风,看着是个文弱之人,未曾想到此人竟有如此脚力。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几分,无意间瞥见虎口有薄茧,便知此人不是表面看着那样只是个书生。
    行了半个时辰,二人站在千佛山山梁处,看着远处重重叠叠的山脉,云雾缭绕间各个山峰从上至下,由绿转黄,不远处一条瀑布如白练一般自高峰上倾泻而下,为这干燥爽朗的空气增添了几分湿润,在那瀑布旁不远处有座极小的破庙,与山野瀑布连成一幅山水画,在秋日旷远的蓝天下煞是好看。“此处才是真正的好风景。”程劬赞叹道。
    程玏与陈东匀二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追上来,两个人如同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上气不接下气对着他二人道:“袁大哥好脚力,我兄长也不赖,竟跟上了。袁大哥,阿劬哥,我和东匀渴得很,咱们便去那小庙里看看,也好讨杯水喝。”
    程劬十分无奈地望着自己的堂弟,只得对着袁无错道:“袁大哥,不若我等去那小庙里为他们二人讨杯水喝吧?”
    待袁无错点头赞同之后,又回头对着石头上坐着的二人道:“平日里还是要多多锻炼才好,莫要总是去那烟花之地了,阿玏,走吧。”
    两人脚下生风的带着两个脚步虚浮的到了那庙门前,只见陈旧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隐光寺”,木门上的桐油早就脱落,门面上有些发白,门上的铜环布满了绿色的锈,一看就是久无香火,门可罗雀的小庙。
    袁无错伸手叩了叩庙门的门环便立在一旁等待。
    过了许久,在程玏快要耐不住再去叩响门环的时候,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内是一个白眉白须的老僧人,一身僧袍满是各色补丁,有的补丁也磨破了,又在那补丁上面打上了补丁。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对着他们垂目行礼,程玏等不得,即刻上前双手合十道:“师父好,我们路过宝地,口渴得紧,可否行个方便,给口水喝?”
    那老僧抬头看了看这四人,终是点点头道:“各位施主随老衲来便是。”
    到了那庙宇里,也只有一尊释迦牟尼佛像,佛像金漆脱落,十分斑驳,只余那佛像面上依旧完好——随金漆脱落,却依旧干净得不见一丝灰尘蛛丝,可见是有日日打扫的。
    一殿之中,除佛像之外只得一个香案并三个蒲团,比那五福寺自然是天壤之别。
    老僧端来两个有缺口的粗黑瓷碗,程玏一看便傻了眼——他何曾用过这个?颇为难地看了看陈东匀,又看了看程劬,加上口里渴得很了,只能硬着头皮端起碗来喝了。
    男子汉大丈夫,出门在外不拘小节么,他劝自己。
    陈东匀也咬牙喝了,不过放下碗以后,他发现那水清甜解渴,倒是十分滋润,便好奇问道:“敢问方丈,这是什么水?为何如此甘甜?”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不敢当,施主唤我忘尘便好。这水乃是我寺庙中一眼甘泉,泉眼极小,每日里只得半缸水,但每逢初一十五则会汩汩冒出,因此被称作半月泉。施主所饮的,便是这半月泉的泉水煮的。”
    程劬一听,便来了兴趣,双手合十道:“忘尘方丈,晚生冒昧,这半月泉可否容我等一观?实则是太新奇,我等确实从未见过。”
    忘尘老方丈笑眯眯地点头道:“各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寺庙小,不过一个主殿并三间禅房,后院说是院子,也只是竹子编的篱笆圈了一块巴掌大的地而已。
    那园中种了几样菜,菜畦整整齐齐如同豆腐块一般,菜叶翠绿欲滴,菜畦之上一根野草也无。
    在那竹篱笆与山体相接之处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有一个鼓面大的泉口,圆如满月,盈盈的一汪清泉映着碧蓝的天空与山上绿的黄的红的交错的景色,竟是如同那琥珀一般,叫人赞叹不已。
    今日便是十五,泉水正盈盈地溢出来,连着一个竹筒做的短管,每当竹筒里的水满了,便倒下来将竹筒内的水倾倒入下面的一口大缸,竹筒倒空之后,又自动返回去继续接那满溢出来的泉水。
    一时间,山涧寂静,淙淙泉水之声与那竹筒有规律的击打之声和在一起,这后院着实是个修禅打坐的好去处。
    袁无错巡视了四周一遭,见那三间开着房门的禅房窗明几净,榻上被褥干净整齐,地上清扫得一丝灰尘也无,不禁在心中叹道:修行之人虽然清苦,但却扫尽凡尘,坐卧洁净,一饮一食都自己动手,不沾惹半丝俗气。
    看过半月泉之后,几人便向老方丈告辞。临行前程劬将身上带着的碎银通通捐于那功德箱内,袁无错也捐了几两银子。
    程玏和陈东匀看了,便也纷纷解囊往那空荡荡的功德箱里扔碎银子和铜板。陈东匀十分遗憾地道:“早知带个水囊来了,那泉水若用来煮茶,当是上佳之品。”
    程玏也道:“此处倒是一个世外桃源,若是哪一日厌烦了尘世,到这里来出家当个和尚,便是天王老子也不容易找到啊!”
    这一回倒是难得的,连程劬也表示赞同起来,他连连点头道:“你们若惦记那泉水,下次再带着水囊来便是,但香油钱得多加一点。”
    程玏的话倒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了潭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袁无错在那方丈关门之前,回头看一眼那禅房并后院,忽而仿佛看到屋角处有片灰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他只觉得有片刻心惊,但面上却是不显,同程劬他们一起向方丈行礼之后便下山往那五福寺走去。
    几人走远了,忘尘方丈看着自己面前跪着的一个年轻沙弥,满脸平和地用放在他的肩头:“人道是缘有尽处,如今你我缘分已尽,你便收拾了去云游四海,也好过在此处惶惶不可终日,往西南去,澶州腾云寺有我那师弟,也可照顾你一二。”
    那沙弥跪地无声涌着眼泪,良久,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我知你心中从未放下凡尘俗世,此次你便再去那四海云游一遭,若因缘聚会,教你寻到契机,我便不再劝阻你,蚍蜉撼树也好,螳臂当车也罢,都由你。”
    他站在庙门前回首望着忘尘方丈,眼中满是不舍。
    忘尘方丈对着他劝道:“去吧,四海之大,应有你一席之地,不必困于此处,为师会日日为你念经祝祷,愿你早日心愿达成。”
    说罢便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忘尘明显的感觉到,那日来庙里的四个年轻人中有一个目光如炬,心思聪敏的已经察觉了,庙中不止他一人。
    那孩子被自己带回来的时候,夜夜痛哭,日日愤恨,每时每刻都要去找仇人拼命。
    十几年来,他带着他日日劈柴种菜,打坐念经,云游四海,后几年他已经平和多了。
    但那仇恨如烧之不尽的野草,根深蒂固,只能让他再去走一走那云游之路,若他能想清楚便好,若想不通,那便是他的劫数,自己不能再干涉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