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安听了宁姑所言,沉吟间,一些记忆的碎片涌入脑海。
昏暗的庞大宫室里,惟一烛火煌煌之处,一个威严的身影半靠在雕龙嵌宝的座椅上,刻意用和煦的声音同她说话。
她坐在下首,听他回忆已逝贵妃的音容,表达缠绵十年的怀念,抱怨皇后一族的咄咄逼人,细数不可再动干戈的迫不得已。
最后,他带着点希冀地,问她是否有话要同他说,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他似乎并不满意,又提起了她的生母,又问她,她的生母是否曾有话同他说,她的生母最后说了什么……
——母妃说,愿我平安顺意。
这次的回答,她竟然还记得。
他不辨喜怒,遣走了她。
柔安这下明白了,皇帝的异样为何。
他在试探。
他显然未从已逝的贵妃处探得秘宝下落,以为她会告知惟一的孩子,他在以和亲之事胁迫她,要她以母亲留下的秘密为筹码,换得不必和亲的宽免。
若她也对此一无所知,那便没用了。送去安抚蛮族也不可惜。
柔安越想越清晰,随之又有更多其他支离碎片充塞脑海,她仿佛随着记忆的漩涡沉浮,突然一阵锐痛袭来,她险些站立不住,靳玉立时靠近,把她扶稳。
她缓慢平静思绪,顿了顿,睁开眼。
柔安对上众人关切的目光,缓道:“他应是要的,只是,他没想到,我也没有他要的东西罢了。”
众人听她如此说,略一转念,也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呵,”靳言嫌弃之色益深,“虎毒尚且不食子,皇帝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柔安头晕不能开口,心底一万个赞同。
宁姑所言与她才刚所忆的,即便不是皇帝的全部谋划,也与他最重要的目的之一相去不远了。
皇帝就是这样一种贪婪的怪物,他们从来不会满足。
柔安相信,就如皇帝不会因为富有四海而轻视遗迹中的财宝,他也不会因打开神眷遗迹而满足。
她离开皇宫是命运使然,却也是运气,皇帝绝不会因为此身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放弃探究神女血脉的秘密,他自己之外的所有都合该为他奉献。
她毫不怀疑,他会做出比辛寒对她更为肆意和残酷的事。
靳言看她缓和过来,为此事定论:“你们的母亲都决意让遗迹的事断绝消息,确是明智之举,便看这数月的风波,不过是一些捕风捉影的钥匙传说,致多少人失了性命,其中更有许多百姓平遭池鱼之殃。今日之事,既然宁姑说了,那我们知晓便够了,不必再传下去了。”
“姨父所言极是。”
柔安看向宁姑:“我们知道此事,也不过防着再受牵连。只是,关于三枚钥匙,宁姑姑可知晓底里?我们既然不想沾手,那如何避着才好呢?”
宁姑沉吟片刻:“我只听闻对应三枚钥匙有三个提示——逐鹿问鼎、鱼跃龙门、太平景象。”
柔安心底咯噔一声。
实在由不得她不多心,其中两个提示的意象都对应了她手上两件传奇之物。
鱼佩和象佩。
若她所料不差,合该别有一枚材质特殊做工精致的鹿佩与二者形制相仿。
柔安心念电转,面上不露分毫。
“我记住了,日后若碰上疑似形迹,会谨慎处置的。”
靳言:“倒也不必太过挂心,即便出了岔子,也总有我们齐力解决。”
众人点头应和。
饭毕,柔安与靳玉回院,一路沉默。
行至院门,她告诉靳玉有事相告。
二人行至四面开阔的湖心小榭,柔安将两片宝光晶莹的玉佩取出摊给他看,并告知象佩到手的因由。
靳玉只在看到象佩第一眼,面上划过一丝意外,随后便回复了平静,问及胡力将象佩独赠与她的动机:“他可知此物来历?若说是巧合,那也巧得过分了;若不是巧合,那他又有何目的?他是否知晓此物与秘宝相关,又是否知晓你与秘宝的渊源?”
柔安垂眸看向两件奇物。
“我也不信这只是巧合,但他的样子,也不像对宝物的热切。他似乎知晓一些内情,但并非全部。连你我都是才知这些陈年旧事,除非他深入茹国皇室,否则又能知晓多少呢?”
靳玉颔首:“不错。他意图不明,我们掌握的线索太少,既然一时无从决断,也不必忧虑过甚,我会让人查明他的下落,盯紧他,钥匙有三,其中之二已落入你手,一味避忌也无济于事,你且藏好,此后山庄人多眼杂,小心不要露出痕迹。”
柔安依言收好鱼佩和象佩:“此事,要同姨父说明么。”
“看你。不过,以我所见,不必了。父亲也意在埋藏秘密于过往,更无意于神迹,你多告知一人,便多了不止一分消息泄露的风险,他纵然将来有知,也不会责怪于你。”
靳玉言至此处,话又一转:“令我意外的是,你竟将此事告知于我。你亦知多说于一人,你便多险一分的道理才对。何况,你并不信我。”
柔安与他目光相接片刻,又垂了眼。
她不意外他早就看了出来,她不信任他。
这不仅是因为她的记忆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而且还因为她本就是一个难以信任他人的人。
前时如此,今世亦然。
甚至,在这个动辄有生死之虞的世界,她对信任的给予更加悭吝了。
她之所以坦然以告,是因为他尽管还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却已经是这个世界上与她过分亲密的人了,是最有可能发现她的一切秘密的人。因为他的强大和亲密,她无法承受他得知真相后感到背叛和愤怒的风险,所以她不能隐瞒他。
即使直觉在告知她可以信任他,她的信任,也是她理智的不信任下计算出的结果。
当然,她的理智也告诉她,他足够强大所以足够包容,即便察觉了她的不信任,也不会介意。
她又抬起了眼,看住了他,向他歉意地笑。
他叹气:“不必如此,你若不想说,那不说便是。我又如何会在意这些。”
虽然他没有明言,但他知道她知道他的包容,他也知道,她在他知道她利用他的包容后不会掩藏她的利用。
而她直觉般地知道,她的不掩藏,也是他所喜欢的。
她突然想起他说过,他曾告诉失忆前的自己,他的母亲对她的母亲的亏钱,而失忆前的她告诉他,他并不亏欠自己。
“我之前,一定也有些喜欢你。”
她突然说道。
他哑然抬头,是难得的明显现出的惊容。
不然,她一定不会说出他不亏欠的话,她一定不会在极端危险的情境下放弃利用他的一丁点愧疚的可能。
逐渐点亮的记忆碎片告诉她,失忆前后,都是她。
她一定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