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知县同范进叙话,倒也没有冷落了张静斋。
只是寒暄了几句,注意力又重新落在范进身上。
汤知县先是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可是有意明年春闱下场一试?”
范进说:“周学道说学生文章功底已到,学生也属意只争朝夕,在会试上放手一搏!”
没办法,在旁人眼中,他都是五十多岁,土埋半截的人了。
没准哪天遇到别人,说不准还会问他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原着中,范进在与周学道的问答中自述,童子试上身份资料写的三十岁,实则已经五十四岁。
也就是说,范进是五十八岁才去参加会试。
然后中进士当官。
短短几年便青云直上,官至山东学道正四品大员。
换做是别人,都五十多岁了,谁还傻乎乎为母守孝三年才去参加科举?
虽说封建丧制,父母去世要守孝三年,期间不能做官,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不能婚嫁、娱乐、宴饮.......
可在礼乐崩坏的时代背景下,一边是年轮增长的现实,一边是功名利禄的诱惑。
所以,范进为母守孝这件事,绝对是为范进积攒了巨大的名望的。
否则也不会一迈入官场,就当上了御史这等香饽饽的清贵官职。
“好!!”
汤知县大赞一句,“难得你还有如此雄心!”
范进道了句:“学生惭愧。”
不多时。
下人来报,已是安排了酒席。
汤知县有意为几人接风洗尘,当即走在最前头。
“厨房里饭菜不多,酒席也没有什么吃的,只有几样小菜,大家权且用个便饭。”
只见席上共有八味菜,分别是酸笋鸡皮汤、糟鹅掌、火腿炖肘子、烤鹿肉、酒酿蒸鸭子、糖蒸酥珞、莲叶羹、豆皮包子。
席面上倒是没有牛肉,因为朝廷屡次三番禁止宰杀耕牛的缘故,正经席面上,极少出现牛肉。
但是私底下么?
旁人且不说。
就是范进中举以来,只要想,三天两头都能吃到,并不费什么功夫。
市场上的牛羊贩子,总是能找到各种名为病死、摔断腿,实为耕牛的牛肉送到他府上。
很多时候,所谓的禁宰耕牛,对于士绅权贵们来说,简直形同虚设。
难不成宰杀耕牛,还用老爷们动手?
真正被这条禁令束缚住的,从来都只有底层人,特权阶级从来都是打破规则的。
当然了,这一切,底层人并不需要知道。
普通人与特权阶级往往是很难有交集的,彼此都在两条几乎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
越是如此,社会越稳定,越便于统治。
至于许多江湖中人动辄让小儿上半斤牛肉一壶酒的,懂的都懂,给你上点猪肉都不错了。
当然了,私下怎么样都可以,一切都不能摆在明面上。
就像是汤县令设下的这桌席,虽谈不上极度丰盛,却也担得起精美绝伦。
一时间,即便是用过晚餐的几人,都不由得食指大动。
正说话间,外边进来了一个小厮。
小厮走到汤县令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
汤知县放下调羹筷子,带着几分歉意道:“外边有个公文,需要立刻回话,本县令去去就回。”
没一会儿,范进与张、周三人听见汤知县吩咐了一句“先放在那里吧”,便再没了动静。
很快汤知县又回折了回来,说了句失陪。
酒桌上,汤知县突然晃了晃白瓷酒杯,看向张静斋。
“张世兄,你是做过官的,在下有件事需要向你请教。”
张静斋闻言,受宠若惊道:“世叔请说。”
这还是他头一次在汤知县这里得到如此礼遇。
他虽脸皮厚,却也知道汤县令之前是一直不待见他的,从不屑于隐藏心中的厌恶。
汤知县屏退左右,待下人小厮们都下去之后,才压低声音缓缓开口。
“有关禁止宰杀耕牛之事!”
汤知县的话刚脱口而出,张静斋就惊得屁股着火一样跳起来。
范进也是眼角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像是这种官场中事,讲究的就是多看少说,为日后步入官场积累经验。
汤县令把张乡绅摁住,重新坐回位子上。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张世兄了。”
汤知县来回踱步,半响才缓缓说道:“方才有几个老家的亲戚,总共送了我五十斤牛肉,请一位老师傅来求我。”
“说是一旦彻底严格执行禁止宰杀耕牛的禁令,他们就要没饭吃了!”
“他们求我略宽松些,高抬贵手,‘瞒上不瞒下。”
“张世兄你看,这事却是做得,做不得?”
张静斋大吃一惊:“老世叔,这句话断断使不得!”
范进也帮着劝解道:“张世兄说得在理。”
“为何?”汤知县一怔,“只拿点东西,应该不妨事吧?”
天底下贪官何其多,瓜连着蔓,蔓连着瓜。
范进急道:“哎呀,房师你还不明白吗?此事关键并不在此处。”
他当然清楚不可能因为贪了点银子牛肉,上头就会拿汤知县问罪。
纪晓岚拿着康熙的尚方宝剑巡视甘肃,揪出一窝窝的贪官,到最后不也不了了之么?法不责众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
甘肃的官员打根上烂了,可纪晓岚呢越审越过瘾,贪官越抓越多,把一百多号人,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勺脍,全端到康熙面前,全都要砍脑海!
可最后呢?康熙不也得酌情处理,将贪官划分为一二三等,小贪便算是清廉。
纪晓岚的做法的确可以震慑天下贪官之黑心,可若是真的那么做了,甘肃道府以上,基本被一扫而光,但总得有人来补缺吧?
谁能够保证新来的他就没有贪心的亡命之徒呢?
刚刚杀了的都是肥鸭子,刚刚送来的都是空肚子的鸭子,他们靠什么来养肥自己?还不是靠食民而肥?
要是再弄一群饿狼来为国为民,总得有个交代!
张静斋心思玲珑,拍手道:“老世叔,你我都是做官的人,心里想的念的都只有皇上,哪有什么教亲?莫不是老世叔忘了刘基的前车之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