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车马声霎时冲破这层微妙的气氛。
“借过!借过!”车夫扬鞭在空中‘噼啪’地甩了一声脆响,惊得围观百姓又纷纷绕开一条道。
杨湜绾掀开帘子,命侍女将重伤昏迷的元瑶搀下马车,直奔府内而去。
府兵正欲阻拦,申越赶忙上前将他的手压下,急声道,“杨夫人,元瑶姑娘怎会受伤?”
“东市路遇两个纨绔,当街行凶。”
杨湜绾只匆匆撇下一句,便与侍女一同将她扶进林府。
这番情状落入众人眼中,心头皆萦绕起一丝异样的不安。元瑶虽未入得林府,可俱已默认是林尽染的二夫人,纵使这位林御史有殿前失仪的罪名,但方才能令孙公公特地来传口谕,同样是在释放一个信号,林尽染并无大碍,或许只是小惩大诫罢了,当下谁敢对元瑶下如此重手?
申越捏紧着拳头,几是浑身颤抖,迟疑几息,立于府门外,问询道,“小姐,可要替元瑶姑娘讨回公道?”
李时安与杨湜绾正欲回后院查看元瑶的伤势,听申越在门外发问,倏然止住脚步,“你与兵士先在府外等候,除医师外,任何人不得进府。”说罢,又与杨湜绾匆匆往内院而去。
孙莲英顿感不妙,元瑶若是在东市出了岔子,孙晏如岂非是晚了一步?不经意间跺了跺脚,抚手一拍,喃喃自语道,“坏了坏了!可真是出了大事!我这条老命哟,还能不能保得住!”
当务之急,得先回宫禀明陛下。林尽染今日可千万不要回长安!孙莲英在心中暗暗祈祷。
“快快,快回宫!”孙莲英现下早已失了分寸,抚去额头的汗,指挥禁军连忙开道。
许昇与诸位学子还未明白究竟是出了何事,连一向在外甚是镇定的孙公公都表现出这般神态。可当下既然林尽染贪墨的案子已然说清,许昇自知也无留在此处的必要,索性告辞先行回御史台,众人见无闹热可瞧,也就纷纷散去了。
李时安望着趴在榻上的元瑶,语气不免有几分急迫,“医师何时能来?”
“早已派人去请了,林夫人再等等。”
杨湜绾同样心急如焚,可毕竟涉及女子清誉,长安城但凡有名的女医师通常会被召进宫内,而留于坊间的女医师用凤毛麟角一词形容也并不为过。
譬如济世堂就有女医师,但却坐落在保宁坊,即便早已命小厮去请,按这个时辰算,怕是才将将从保宁坊出发。
李时安眼睫略微垂下,迟滞几分,道,“请其他医师亦可,人命关天,莫要顾忌太多······”
“小姐,小姐!”采苓急匆匆地踏进屋子,还未及喘匀气,便指着府外道,“宫里听说小姐染了恶疾,特地派了女医师来予小姐医治,现下就在府外等候。”
“快快请来。”李时安蓦然美眸一亮,已是心领神会,哪有什么恶疾一说,这定然是陛下已然知晓此事,假借她的名义来予元瑶医治。
既她能得了医治,李时安也能稍稍松了口气。遂与杨湜绾在院中谈及东市见闻。
“渝国公、英国公、谯国公······”李时安默默念叨这三家国公府。
若论起品轶,上柱国与国公皆属从一品。可渝国公和英国公不过是蒙先祖荫庇,承袭的爵位,未有实权,纵使林尽染将那两家的公子打了,料两位国公也说不出什么话。只不过如今难保他一怒之下会把那俩纨绔给杀了。至于谯国公,毕竟是镇守蜀郡的大将,且又与皇室有姻亲,这终究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李时安沉吟半晌,唤来采苓,吩咐道,“你与申越携二十府兵,各自走一遭渝国公、英国公还有三皇子府邸。切记,是贵府公子于东市重创我府贵客元瑶姑娘,请英国公、渝国公及小公爷定要给个交代。”
采苓欠身一礼,遂领命匆匆出府。
“林夫人,他们当真会有交代?”杨湜绾的言辞中带了几分狐疑,然则,原本该是问一句,仅是林府贵客,怕他们是不会重视。
“我从未指望他们会有何交代。”李时安的语调温和且又坚定,只稍顿了片刻,遂又解开她的疑虑,“既发生在东市,此事传遍长安不过在朝夕。且陛下已命医师前来医治,那渝国公和英国公想来应已入宫觐见。我命采苓与申越上门讨要说法,不过是表明林府的决心罢了。”
杨湜绾微微颔首,只是有话要讲,却又无奈的咽回去,觑了一眼李时安正在沉思的神色,忽地站起身,问道,“林夫人,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杨夫人但讲无妨。”
“元瑶身受重伤,林御史至今都未曾现身。难不成真已身陷囹圄,或者眼下并不在长安?”
杨湜绾这后半句倒是像在宽慰李时安,然则心中是更偏向于前半句。
林府近日祸事不断,若还未有这当家人回来主持,香水铺子怕是早晚也得摊上麻烦,同时也在替元瑶考量,毕竟她可并未有李时安的这层身份,今日便是最好的例子。
这番话倒是真予李时安提了醒,依眼下的情形,倒是更为坚信林尽染并未出事,口中默默念叨,“并不在长安,那他会去哪里呢?”
天色已渐渐晦暗,暮晚烟雨的寒意已冷瑟入骨,大街上仅有寥寥行人,夹紧衣袍冒雨急行,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
车马‘闼闼闼’的声响迤逦传来,疾速驰过,惊得檐下躲雨的路人纷纷注目。
“殿下,那元瑶姑娘终究还未嫁入林府······”
“闭嘴!”三皇子神情显得有些狰狞,他几是能猜出陈若锦接下来所言,定然又是林尽染不敢为一个未过门的小妾开罪三皇子和谯国公府这等愚昧之词。
此时,他不禁扶额轻叹,“吾先前就已多番劝说,莫要惹是生非。上回林尽染在朱雀大街当众杖打陈若棠,皇妃以为他真有畏惧?”
然则更令人担忧的是,林尽染会不会因此要了陈若棠的性命。
陈若锦沉吟片刻,蓦地问道,“此事与二殿下可有干系?”
“老二?”三皇子又揉了揉眉心,冷哼一声,“纵使有关,他也早已想好对策。”
他与申越和采苓倒是有数面之缘,得知李时安的传话时,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又着人出府详细打听此事,更是惴惴不安,当即拽上陈若锦一同回谯国公府。
风微雨细,大有未止之势。
三皇子撇去亲卫伸出撑伞的手,径直向府内快跑而去。
“孙公公?”
还未跑进府内,就迎面撞上前来传旨的孙莲英。
“三殿下。”
“孙公公是来传旨的?”
孙莲英缓缓直起身,回道,“是,陛下命小公爷不日前往蜀郡。只是···嗨,只是小公爷心有牵挂,眷恋不舍,还望三殿下与三皇妃好生相劝。”
陈若锦才施施然走上台阶,不解道,“陛下已有处置?”
“三皇妃。”孙莲英又是屈身一礼,徐徐道,“渝国公和英国公府的两位公子撺掇谯小公爷当街行凶,责令禁足府中;小公爷屡教不改,责令前往蜀郡,由谯国公亲自调教。”
三皇子似是品出其中不同寻常的意味,凝声道:“何时离开长安?”
“自然是越快越好。陛下的意思是,只给两日处理琐事,后日午时前务必快马离开长安。”
“两日?那两日后未离开长安呢?”陈若锦迫不及待地问道。
孙莲英赶忙打断,“哎哟,三皇妃,噤声!这是口谕,怎好抗旨不尊?”可稍稍犹豫片刻,仍解释道,“彼时,小公爷若还未离开长安,陛下或许会命人将其捆去蜀郡。”
三皇子纵使心思或有迟钝,当也知晓这里头的份量。渝国公和英国公府尚且子嗣繁茂,将此事的一应罪责悉数推到他二人身上,纵使林尽染要打要罚,禁足府上足以彰显诚意,即便真取他二人性命倒也无妨;陈若棠发往蜀郡,看似是屡教不改之故,恰恰是罪责最重,担心林尽染报复,这才令他匆匆离开长安。
三皇子施施然含笑,“劳烦公公深夜冒雨传话。”
孙莲英眉耳微动,流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慢条斯理的整理衣袖,语音中略带几分戏谑,“不敢。老奴既已把话带到,至于规劝一事,还得三殿下和三皇妃多多费心。”
说罢,又欠身一礼后快步离去。
实在是孙公公最后的神情太过诡异,不禁令三皇子顿生困惑。
“是姊夫与阿姊来了啊!”
陈若棠听孙莲英脚步声渐远,倏然蹿出来,甚有规矩地站在门内揖手一礼。
他原本见府门前人影斑驳,久久未有离去,旋即快步前去查看,可又听闻似是三皇子与孙莲英正在攀谈,转而蹑手蹑脚地躲至门后,偷听几人说话。
三皇子心生怒意,顾及府外不好发作,只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遂往正厅而去,陈若棠求救似的目光投向陈若锦,可这回的祸着实是不小。
“陈若棠,你到底是未将吾的话放在心上!”
“姊夫······”陈若棠略有讨好的走上前两步。
三皇子抬手令其止言,“称吾为三殿下。”
“殿下,何须与若棠置气呐,都是一家人。”陈若锦见气氛已隐隐有些剑拔弩张,扽了扽三皇子的袖袍,在一旁柔声斡旋。
“吾,不敢做他的姊夫。”三皇子将陈若锦的柔夷轻轻抚下,又接着说道,“于东市命府兵当街杖杀林府二夫人,陈若棠啊陈若棠,你是哪来的胆子!”
“林府二夫人?”陈若棠冷哼一声,“哪来的林府二夫人?可曾入林府家门?纵使有陛下亲允,那也得上柱国同意。李老将军能允青楼女子与李时安共侍一夫?”
“李时安既能允元瑶在林府住下,上柱国莫非还不明了她的心意?”
陈若棠满不在意地撇了撇嘴,“林府之事,于我并无干系。元瑶是我命人杖杀的,可惜她倒是好运。既然我陈若棠得不到,旁人也不必觊觎。”
“你!”三皇子抬手欲要打下去,却又凝滞在半空。
“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即便林尽染未曾身陷囹圄,他敢打上我谯国公府吗?三殿下,他不过是个贱民,陛下不过是一时兴起,上柱国年迈昏聩,否则长安城怎会有他一席之地。眼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林尽染,林尽染他在哪儿呢?”陈若棠摊开双手,放声狂笑。
“放肆!”三皇子一声怒吼,倏然打断他的笑声,心中百感交集,这场与谯国公府的联姻当下确得好好估量。
默然良久,三皇子涩声道,“明日启程去蜀郡寻岳丈。”
“我不去!”陈若棠很是干脆,直截了当地拒绝。
陈若锦蹙着秀眉,好生相劝,“若棠,莫要赌气。当下只有爹爹能帮你。”
“哎呀!阿姊,我不去。”陈若棠见阿姊相劝,语音也不由的放软了些,“林尽染如今已销声匿迹,怕是已死在哪个犄角。纵使有幸保全性命,他也不敢打上我国公府,我为何要躲?”
“你当真以为林尽染已被父皇羁押?”三皇子指着陈若棠怒斥道,“若真是如此,父皇何须将渝国公和英国公府的两位公子禁足府中,听候林尽染的发落!”
陈若棠眉头一蹙,“高义和刘佩怀为何只需禁足府中?”
三皇子冷声道,“呵,方才孙公公所言你竟是未曾听去?”
“他只说是陛下口谕,命我不日启程离开长安,旁的一概未提。”陈若棠歪着脑袋,面露不屑,倒真不像是扯谎的模样。
“不日?未曾言明何时离开长安?”
“未曾。”
三皇子细思极恐,既是口谕定然是有确定的期限,孙公公又怎会如此马虎。可联想到申越与采苓登门其他两位国公府,皆称早已宣召入宫觐见,这才扑了空。但孙公公又怎会深夜才来传达口谕。
“孙公公之前还有谁来过?”三皇子试探道。
“还有一位公公,看着脸生,也说是传口谕。只让我即刻前往蜀郡,不得耽误。我一时气愤,与他拌了几句嘴。”
三皇子顿感天旋地转,脚下几是不稳,连连后退两步,陈若锦赶忙上前搀扶。
“他···他是何模样?”
陈若棠仰着头,却又难以回忆起具体是何相貌,思忖良久方道,“圆脸,嘴角有颗痣。不过仅是他一人来传口谕,未有旁的人看见,三殿下尽可宽心。”
“孙晏如!”三皇子嘴唇嗫嚅着,毕竟叫得上名号,侍奉在父皇身边,又深受器重的太监仅有那么几位,何况这位还是孙莲英的爱子。
定然是孙晏如受了委屈,回宫后予孙莲英诉苦。也无怪孙公公离开谯国公府时会有如此诡异的笑容,敢情早已被他记了仇。
况且林尽染与孙莲英素有私交,陈若棠这般欺辱元瑶,孙公公又岂能轻易放过他。
毕竟自行离开长安,尚能妥帖安排行程;若是被捆着送去蜀郡,那一路可得遭些罪。
孙莲英这般行径,既是要谯国公府又丢面子,又得让陈若棠好好吃吃苦头。
陈若锦平日里也听得宫中的一二事,当知孙晏如是何人,细细一想便知现下是何处境。倏地在三皇子面前跪下,抓着他的袍袂低声哀求,“殿下,求你······”
“求吾,求什么?”三皇子霎时喝住她,又指着陈若棠问道,“吾多番告诫,他可曾听进去了?如今敢与宣旨太监争辩,偏生又是近侍太监孙公公的爱子,方才你也听到了,孙晏如传的口谕是即刻启程,可到孙莲英嘴里呢?则是成了后日,纵使不判个抗旨不尊,由父皇命人捆去蜀郡,谯国公府还能有何脸面。”
默然良久,陈若棠上前欲要搀扶起陈若锦,“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阿姊不必求三殿下。我不信陛下真会要了我的命。”
陈若锦一把甩开他的手,咬着唇,泪水溢满双眸,颤声道,“你这混球,当真是不想活了!如今闯下塌天大祸还不自知。你是谯国公府的独苗,陛下若无宽恕之意,又怎会将你送去蜀郡。”
又面向三皇子,潸然泪下,“殿下,求殿下救若棠一命。”
三皇子终究是心存不忍,弯腰拉起她,抚着她的肩劝道,“你至今还不明白?若棠连夜离开长安,尚有生路。”
说话间又抬眸看向陈若棠,接着道,“他若仍是执迷不悟,天真地以为父皇不会处置,那任谁都救不了他。”
“可他···终究还小···”陈若锦仍不放心他独自前往。
三皇子踌躇良久,“府兵先护他出城,明日吾再寻来好手一路护送至蜀郡。若棠,你可愿前去?”
陈若棠支支吾吾地也未曾说半句话,只见阿姊横来一眼,只得无奈道,“去,去!那我收拾些衣物。”
“阿姊陪你同去。”
望着姐弟二人去往后院的身影,三皇子终究是无力地倒坐在椅子上,迟迟都未能缓过神来。
莫说是三皇子,二皇子、李时安等人都在疑惑林尽染究竟是躲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