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晦暗下,谢容渡大步踏出暗阁,踩过大堂中央冷硬的石板,脚步劲急,衣摆猎猎,玄裳银纹间,腰间挂着的令牌随之晃动,他面容冷峻,左手抬起令牌,声音沉冷惊破长夜。
“出发!”
堂内正中央的梁上,雕绘着神兽的图案,怒目圆睁,从大梁开国之初奉为神兽,仿佛在监视着世间民生一举一动的善恶,视角往外延伸,昏沉的夜色下,监察司高悬起的牌匾,沉郁宏大,令人望而生畏——
[监察司]
而与此同时,灯火交错,风花雪月间,尽是民生的喧嚣与鼎沸。
人群如潮处,对诗声朗朗。
“意中流水远,愁外旧山青。”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
林行致清声:“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觅处。”
姜里对下句:“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数重。”
一时气氛静然,在场之人皆惊艳。
姜里又道出,徐徐而缓缓:“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
林行致怔然,已再接不下去。
“今夜可真是让我们大饱耳福啊!”有人喝彩。
老板笑道:“那不如就用最后一盏灯来结束吧!殿下才思如涌,林公子亦是人杰,我这儿的灯,二位随便挑,喜欢尽管拿走!”
这是最后一盏灯,当然特别一些,老板决定让每个人不受任何限定的作诗,而到底是谁的诗好,由观众决定。
今日这场赏灯,堪称对诗会,人越来越多,诗句也篇如乐章。
洛阳鼎盛,便是人杰地灵。
林行致面上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在灯光的照应下,更显得天然如玉,却微微抿起薄唇。
虽然已经时隔数年,他记不太清往日之事。
可这一朝作诗天下知,那最初的少年是如何在洛阳步步成名?他却还依稀有些印象的。
今夜本该他一家独大,如今却百花齐放,更有姜里精妙绝伦。
为什么会这样?
林行致忍不住看向姜里。
公主眉眼高低,在洛阳隆冬月亮高悬下,在模糊的记忆中,一笔笔清晰起来,拓入视线。
她一身风华,只是浅浅笑着,都令人觉得贵不可攀。
“林公子,可有好诗?”身边的兄弟问。
林行致正欲收回视线,却突然撞到人群中的某一处。
瞳孔微微一缩!
而在人群的最后,苏和璧眼中含泪,远远看着他。
这一路风雪交加的艰辛,从未退缩,支撑着苏和璧来到洛阳的是他们那二十年的美好回忆!
每每回想起他们曾经在密水县相伴的日子,那时候生活虽然清苦,但两个人的心紧紧相连。
白日在田间劳作,林行致总舍不得她干活,自己弯腰锄草,额头滴汗,还让她在树荫下坐着,处处留心照顾着她。夜里在小院里读书,因为家中没钱点油灯,于是借着萤火虫的光影读书,他低头背诗,她为他研墨,哪怕她不能言语,每每眼神交汇时,都是默契与爱意。
他们也曾相约偕老,默默许下愿得一心人的心愿,在清贫的小院中,仰望密水县的夜空,幻想洛阳的远方,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可如今,一朝洛阳成名天下知,什么都变了!
她跋山涉水赶来,看到的是他与公主成双成对,犹如璧人!
“林公子?你怎么不说话?”身边的人关切问。
“我……”
林行致喉结滚动了下,声音微微沙哑。
究竟是经历过两辈子的人,这样细微的情绪很快镇定下来。
纵使他想告诉苏和璧,他携手的人一直是她!但不是现在。
他还是需要走这一条路。
林行致自以为将情绪隐藏的很好,然后姜里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瞳孔淡漠。
相爱之人不能相守,这撕心裂肺的戏码。
她爱看。
恶人,她来做。
林行致很快收回了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有力,三分哑意,不知多少怀念和决心,想这一路崎岖。
“山川风景好,自古洛阳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金杯,别离多,相会少。”
“好!好诗!”
喝彩之声连绵不绝,众人沸腾。
林行致眼前回荡着十年霸业,看向人群背后的那名女子,又想起他们之间的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姜里忽然出声。
声音如桑叶,若华何光,将林行致的思绪陡惊。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几世为人,从现代而来,诗词名句姜里信手拈来!
四目相对。
林行致看着姜里的眼睛!
喧嚣的气氛迎来了漫长的安静,而且是凝神而晦涩的安静过后,有人微吸一口气说。
“殿下此句……意中意,欲寻已无穷,好一个天上人间!”
林行致握紧了手,拱手说道:“慎之自愧不如。”
姜里道:“承让。”
林行致朝她走近,一步又一步!
停在了姜里面前。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一尺,咫尺天涯,那中间隔着的,因是因,果是果,深仇大恨。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林行致反复念着这一句话,垂头,与姜里目光交织,眼神深意复杂晦涩,偏偏身形又被灯光勾勒的无限温润挺拔,正直无害,在寒冬呵出的热气仿佛变成玻璃碴,“殿下心中在想什么?为何听着如此沧桑。”
“那堪隆冬和灯谜,更特意,忆王孙。”姜里站着,面纱之上,睫如鸦羽,瞳如清月,淡漠的辨不出一丝情意,清晰倒映出林行致的眉眼。
仿佛石子投入静潭,也激不起半分波澜。
风吹过她的裙摆,今夜不知何时飘下小雪,雪落满肩,恰似故人归。
林行致却心乱如麻!
他不敢想,姜里回来了吗?!
他能重生,姜里为什么不能?
可是姜里上辈子惨死,多多少少是因为他和苏和璧,如果姜里这一世想要报复——
林行致喉咙干涩。
他已登揽天下,他已阅人无数,这无限江山,他拍遍栏杆,如今只想从一名曾经在最美的芳华用生命爱他的女子眼中,看出半分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