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到陵园正中间,张九炎拿出通天犀,放在手里拎着的铜质镂空香炉里点燃,随着小小的火焰升起,一股从未闻到过的香味弥漫在四周。
我定睛再看,整个陵园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我头一回见到阴阳两界里的阴面,但跟想象中不一样的是,我确实有些惊惧,但更多的是难过。我知道张九炎为什么会滴下两行清泪了,在我看清楚这个世界的样子之后,我也跟他一样,我没有他那么强的自控情绪的能力,我是直接哭了出来。
在通天犀的作用下陵园变成了一个……我该怎么形容呢?
应该形容这是战场吗?那些英灵们,他们还保持着冲锋的姿势,重复着杀敌的状态,重现着牺牲时的一幕……
应该形容这是军营吗?那些战士们,他们整理着自己的军装,擦拭着自己的钢枪,拿着亲人的照片或书信静静看着,笑着对着家乡的方向眺望……
应该形容这座陵园本来的样子吗?那些牺牲的英雄们,他们有的将自己的残肢拼回自己的身体,还没真正拼接得稳固,又拿着枪又冲了出去;他们有的做出伏在战壕的动作,扯出手榴弹往外扔;他们有的背着通讯电台,把最新的战斗指示一个战壕一个战壕去传达;他们有的拿着一把小小的冲锋号,站在一个高度不高的小坡上,使劲吹着,其他战士们听到号声都不顾生死,直接冲锋……
我和张九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直到我稍稍平复之后,张九炎轻声说:“走吧,去看看故人。”
我和张九炎往白天过来的那座坟墓前走着,沿路看到白天叔叔们放在墓碑前的贡品,有一个英雄叔叔正拆开烟欣喜地抽着,还赞叹着味道不错,是好烟;有一个英雄叔叔正打开他面前那瓶酒,大方地分给周围的其他英雄;还有的叔叔好奇地看着我们,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个似乎还伸手隔空摸了摸我的头……
看得见自然就听得见,我们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议论的是:“这两小孩白天来过,看他们穿干干净净的又洋气,真好啊。”
“好好好,他们生活得好,我们的牺牲就有意义。”
“真好啊,真好,我死的时候跟他们差不多大,可他们看上去还是无忧无虑的孩子模样。真好啊。”
我又难过又害怕,走了两步就走不下去了,蹲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发抖。张九炎无奈只好停下脚步等我,然后伸手将我牵了起来,才发现我冰冷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写到这里,我真的想说,那些嘴里说着自己见了鬼还能淡定得跟没事人一样的,不说百分之百,但起码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骗人的。要么就是这人根本没见过鬼纯吹牛,要么就是这人夸张了自己的胆量。
一个正常人头一回实打实地看见鬼魂,面对面见鬼,先不管这鬼魂是英雄,还是自己的家人或是其他不相干的人,普通人最初的第一反应就是头皮全麻,血液冻结,心跳停滞;接着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先冷冻之后就马上过电一样,一瞬间不能自我控制,我忘了当时自己有没有保持着呼吸;然后才能逐渐恢复视觉去细看,恢复听觉,但耳朵里只听得见自己心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最后才发现手脚冰冷,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手指正从全麻木慢慢变得可以动弹……
无论英魂还是阴魂,他们的称呼都归类于鬼。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是这个反应,一点都没有夸张。我哭了是因为看到曾经战争的画面与现实世界相交应,我被震撼被感动。
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吓的,这烈士陵园在郊区,除了陵园里的英魂,外围的阴魂也不少。这些阴魂保持着各种各样死去时候的状态,画面真的恐怖,我根本不敢细看,只不过这些阴魂都只在外围游荡,没敢靠近陵园范围而已。
我问张九炎:“你是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吗?”
张九炎无比淡定:“有什么好怕的,之前晚上去黄河边上拘魂的时候,那乌泱泱的一大片,数量可比这里多得多。”
我:“……”
在以上两种感受之外,我还有一个挺有趣的发现。就是我看到在陵园门口,有两个身着古装长袍的人,光线原因,我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依稀看到他们身材高大且修长,看起来彬彬有礼,但是他们没有进来,只在陵园门口。
张九炎告诉我,这是堂口常家和黄家今日值守的两位师父,是保护我们安全的。还有一位黄家的师父,名字叫作黄快跑,只不过他有来有去的速度很快,已经为我们探过前面的路了,没有危险,所以他就没待在门口了。
因为看到了师父们的身影,我的恐惧感一下子小了很多,这时张九炎才松开我的手,告诉我说我们已经走到杨叔叔的墓碑前面了。我抬头一看,这位姓杨的叔叔,就是我爸爸蹲在他坟前悲伤缅怀的好战友。
他身着那褪色的战斗服,每一道裂痕都像是时间的刻痕,记录着无尽的战斗与牺牲。从头盔到衣服上都布满战斗留下的斑驳伤痕,如同他生命中无法抹去的烙印,见证了曾经的英勇与悲壮。他绿色的头盔下的那双眼睛虽已焦黑空洞,但那份不屈的意志和深邃的凝视,依旧能够穿透人心,让人感受到一种莫名的震撼。
看见我们在他面前驻足,他站起来向我们走出两步。他的步伐虽轻盈无声,却似每一步都踏出了历史的沉重与悲壮,每一步都回响着往昔的战鼓雷动和刀枪交鸣。
看到他实实在在地站在我面前,回想我从爸爸那里看到的那张老照片,仿佛完成了一种时空的穿越:忆往昔,我爸爸在英雄坟墓前脱帽缅怀,他在外头,战友在里头;而如今,我站在他面前,我在阳间,英雄在阴间,我与此英魂面对面。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做了一件我以为我该做,但把张九炎和这位英雄杨叔叔都雷在当场的事:
只见我扑通一下双膝跪地,对着英雄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