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夜黑如漆。寅时过半。
    除了各道城门负责守卫的军士，白天大发兽性的大顺军们此时已经沉沉睡去。
    李自成大军攻占北京城后，大顺军认为天下在手、除了东边方向的明军残余势力外，没有人有实力可以攻打北京城。
    一批批人从城外不同的地方冒出来，趁着夜色急急奔向朝阳门和正阳门。这些人身穿短衣，脚套草鞋，每组人数约五十人，每个人肩膀上都扛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挑着两只大大的粪桶。
    粪桶奇臭无比！
    守卫城门的大顺军士们这几日都受够了，每次看到这些人、这些粪桶都得捏着鼻子远远退到一边。
    这些人似乎对京城中每处街道、每座桥、每条巷子都无比熟悉，暗夜疾奔，如履平地。每当夜晚巡更的、巡防的大顺兵士走过，他们都会提前隐入到附近的暗影中。
    他们都是京城中掏粪、挑粪的工人。大明两百多年来，包括后世的建奴，繁华的北京城都没有任何下水道系统。从皇宫到王爷府邸，再到平民百姓，所拉的粑粑和便便都要由这些粪工收集送往城外。
    他们很不起眼，他们身上常年有味道，谁也不想去了解他们。即便城门口的军士，每次看到这些粪夫，检查的时候也都是草草了事、赶紧放走。
    但他们很重要！
    北京城可以没有皇帝、没有内阁和六部，但绝对不能没有粪工。
    如果没有他们，京城每天数百万、上千万坨粪便足以让所有人生不如死。历史记载，李自成兵围北京城前半个月，京师的粪工逃得精光，海量没有人处理的粪便直接加剧了京师的瘟疫烈度。明遂亡。
    粪便自古以来都是优质的有机肥料。种过地的都知道，这种肥料培育出来的蔬菜瓜果更好吃、粮食收成更好。
    所以，这些粪便值钱。京城周边的种地百姓都愿意花钱购买这些粪便。
    于是一条从如厕、掏粪、到收粪、接着到城外晾晒，再到加工销售的产业联盟形成了。
    和现代社会一样，有产业就会有利润。有利润，就必定有聪明的、狠的人想比别人赚的更多、更快。这部分聪明的、狠的人被称为粪霸。
    粪霸决定谁可以掏粪、决定哪条巷子的粪归谁掏、决定粪便晒干后多少钱一斤。
    当然会有人不服粪霸。于是就打，打赢了且活下来的就是新的粪霸。
    到崇祯十七年的三月底，于老大已经当了京师的粪霸快十年了。
    今天晚上刚过亥时，于老大刚想睡觉，家丁来报：
    “有位陶公子前来拜见老爷。”家丁很害怕，因为丁老大的脾气大得很，这么晚打扰他，肯定要挨收拾。
    但是家丁想到那个陶公子送的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就什么也不怕了。
    于老大早年从山东老家过来第一份工作就是掏粪，常年与粪打交道，令他整个人有种独特的阴郁气质。
    “不见！”于老大瞪着家丁，冷冷说道。
    于老大这几日心情很不好。
    自从李自成的大军接管了京师，这些新来的军爷和以前大明的五城兵马司行事风格完全不同，于老大手下的粪夫们经常被大顺军士欺负。
    而五城兵马司的朋友们以前都是拿钱办事，粪夫们走街串巷很少被刁难。
    “您不见，他们说就要打进来！”家丁低着头说道，并顺手递给于老大一张银票，“那位陶公子说这一万两是给您的见面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多年底层的摸爬滚打让于老大对于危险有天然的预感，但一万两的数目让他很兴奋。他现在虽然是京城粪霸，但还是没有随手送出一万两银子的气魄。
    于老大很快就见到了那位陶公子。
    “在下陶志安，乃大明辽东总兵吴三桂麾下家丁营统领吴国贵的心腹亲兵。今天特来给于老大送一份泼天的富贵！”
    陶志安身形挺拔，剑眉星目，隐然有一种江湖侠客的风范。
    在自己的地盘上于老大爱面子、喜欢摆谱，他脸上想挤出一丝冷漠和不屑一顾的神情来，“大明总兵？吴三桂？你不怕我把大顺的军队喊进来？”
    没想到陶志安直接打断了他：
    “方才一万两银子只是定金。事成之后，另有两万两银子相赠。”
    于老大刚想开口说话，陶志安又打断了他：
    “你如果拒绝，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贵府的前门有我五十名兄弟，后门还有我五十名兄弟。不信你问他！”
    陶志安说完看向那名家丁。于老大从家丁的眼神中知道陶志安说的是真的。于老大手底下的纯粹的打手和混混少说也有千把人，但此刻他们全部都不在身边。
    陶志安身上散发着几乎肉眼可见的杀意，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着匕首之类的利器。
    “这位兄弟，要我做什么？”于老大决定认清现实。
    “每天寅时到卯时，你们的粪夫就会不停进出朝阳门和正阳门。他们挑着粪桶将粪便送到城外指定的地方晾晒。在城内没地方住的粪夫那个时候也会从这两处城门进城抢粪。”
    “明人不做暗事，陛下派我们前来突袭京师，杀一批人！”
    于老大一愣，“等一等，你是说陛下没有死，还活着？”
    “废话！陛下现在身边几十万大军，马上就要反攻北京城！今晚你如果配合我们，将来随随便便可以当个五品京官！ ”陶志安胡诌道。
    于老大紧张思索起来，前几日大顺军全城散布消息，说崇祯皇帝在宫内上吊驾崩了，没想到还活着。
    “时间不早了，于老大也是一代豪杰，岂能一辈子掏粪？”陶志安直视着于老大，“即便这次行动失败，你也可以拿着三万两银子去南方买个大宅子，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你也可以马上出去告密，看大顺这帮流贼会不会给你赏半个铜板？”
    于老大很反感大顺军那些中下级军官收了他的钱还不办事的稀烂作风，对照起来，就掏粪这个行当来说，还是大明的营商环境好。
    “银子我只要一万两！其余的就当我捐给大明朝廷了！”于老大看起来慷慨激昂。
    陶志安笑而不语。
    “你别笑。我本来就是大明的臣民，这闯贼对我们这些掏粪的都不友善，我看他们八成坐不了天下！”
    “陶公子，具体要我们怎么做？”
    陶志安道：“我们这次大概有两千多精锐要进城。据统计，京师的粪夫差不多有四千到五千人，其中每天城外进城的粪夫大概有两千多人。”
    “给他们说，今天的活就别干了，回头一人发一两银子。
    “今天的活由我们的人来干！”
    ……
    于是到了寅时过半的时候，在少数熟悉道路的粪夫的带领下，吴国贵那批人挑着粪桶走朝阳门入了城，祖邦文那批人经广渠门穿过外城进了正阳门。有了于老大的帮忙，他们装扮成粪夫后进城非常顺利。
    陶志安是三天前被崇祯派到北京城的。为了让他顺利搞定挑粪联盟，崇祯让李若链给了他一万两银票。
    现在他和于老大坐在堂屋中喝茶。
    “接下来怎么办？”于老大感觉有些紧张。他砍过人、斗过殴，但是这种级别的大事从来没有经历过。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