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地多神巫。
云梦泽建了许多云中君的神祠,相传有一个巫女爱上了这位俊美强大的神明,她毫无瑕疵的爱意打动了神灵,于是祂乘云下世,带巫女游览了一番天上景象,之后便再也不曾回应祈祷。
人神有别,人不得上,神不得下。巫女自此日日起舞,直至死去也不曾停歇。
听了这个故事,公主遥托着腮若有所思,讲故事的年长巫女揉揉她的头,温声道:“阿遥在想什么?”
遥答道:“既然神明为巫女侧目,为何还要抛弃她?”
“因为神并不爱她。”巫女理顺了公主遥乱糟糟的长发,慢慢说道,“人不会爱上蝼蚁,神也不会爱上人。”
年岁尚幼的公主遥还不明白巫女的话,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云梦和巫女一同生活。
这是越国的规矩,养在宫中的孩子容易夭折,唯有神祠能庇佑脆弱的生命,而男孩们则被养育在巫咸那里。
百年前的诅咒令越国王室子嗣凋零,公主遥和她尚在襁褓的幼弟便是这一代全部的子嗣了,但她仍逃不过被当做一件礼物的命运。
“那我也不要爱神明了。”公主遥撇撇嘴,是神不肯爱人的,那么她也不要爱神明了。
巫女笑笑:“公主莫要说气话,神一直注视着我们,却不会改变人的命运。”
公主遥反驳道:“神究竟有什么用处?人付出了那么多,金子;祭品,还有巫女和祭司,可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
“因为人太孤独,便希望神明来拯救人。”巫女抱起公主遥,在轻柔的歌声中,小姑娘睡去了。
越国每年都要举行大大小小数十次祭祀,很快又是一场春祭,公主遥年岁小,不能上祭台,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台下看着,由年迈的巫女看顾她和其他几个小巫女。
虽说巫女允许成婚,但也有很多选择留在神祠终生侍奉神明,她们在越人中地位崇高,掌握着许多关于神明的知识,巫女的故事就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
今日祭祀的神明是少司命,庇佑女子幼儿的神明,也是诸天神灵中最为温柔的那个。
身着粉色纱衣的巫女演绎了一个故事,一个流传很久的故事。
美丽的女郎不愿嫁给父亲为她选定的良人,便逃了出去,中途因疲累倒在了少司命的神像前。
醒来后女郎跪了下来,她双手合十祈求道:“父亲要我嫁的那人恶劣又丑陋,神啊,我实在不愿嫁过去。”
少司命回道:“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自己决定。”女郎抬起头,毫无惧意,“婴儿自母亲的身体诞生,为何要冠以父亲的姓氏?”
少司命好似笑了:“我应了。”
女郎果真没有被带回家中成婚,她留在了云梦,以渔樵为生,终老此地。
而后梦醒了,来抓捕她的人已经到了少司命神殿外,她忽然发狂地大笑起来,撞向了廊柱。
故事结束在这里,女郎的生死也成了迷题,公主遥瞪大了眼睛,却被巫女牵走了。
云梦的日子平和宁静,年幼的公主遥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她与巫女们一同起舞,祭祀,而后以几座城池的价格被卖给了卫王,做了他的王后。
那是个雨天,公主遥单薄的纱衣淋了雨,湿哒哒地垂下,她跪在宫门前,希求得到父亲的怜悯,年迈的越王却看也不看她,他说:“遥,何必呢?”
侍卫拖走了公主遥,将她塞进了去往献宁的车架,她不再挣扎,沉默着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卫国服赤色,公主遥换上了一身红到糜烂的嫁衣,无悲无喜的模样看不出她的真实心绪,卫王则扑了一层厚重的胭脂,以其掩盖住黑色的血液,却益发不似活人。
卫国王族大多生了一副刻薄的面相,眉目凌厉,眼眸狭长,肤色惨白,好似九泉之下归来的亡灵,回到人间兴风作浪。
献宁城安静极了,一只发簪掉落在地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没有人祝福这对即将结为夫妻的年轻人,公主遥如一具木偶,卫王似是死去多时的鬼魂。
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公主遥活了过来,她要保护这个脆弱的孩子,哪怕她本身也是脆弱的。
依照祭天五器,这个孩子被取名为璜,他生来便虚弱极了,一阵风就能杀死他。卫王十分恼火,但看到孩子鲜红的血液怒气又平复了,看来与越国联姻是正确的决定,下一个也许就完全是正常的了。
但下一个孩子出生就带了黑色的脐血,卫王抓起王后的衣领,怒气冲冲地问道:“为什么他会这样?”
王后虚弱地倒了下去,冷声答道:“难道疯血是我的原因吗?你就算找来神仙为你孕育子嗣,也不能保证孩子是健康的。”
深感自己被欺骗的卫王随意寻了个宫女,那女子在孕育期间血液便转为黑色,最终一尸两命。没办法,除了王后,无人能抵抗住疯血的毒性。
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化作了一汪毒水,王后默然许久后,亲自收敛了母子二人,她说:“来世莫要再来卫国了。”
而后便是公主息,她体内的疯血浓郁地几乎要毒死整个献宁,卫王彻底绝望了,他不再和任何女子行鱼水之欢。
当然,和他在一起也不会愉快,他只会在床上扼住女子的脖颈,看着她无法呼吸的样子哈哈大笑。
三个被父亲认定为残次品的孩子终究活了下来,而卫王的疯病也益发严重,他时常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依靠凌虐他人来维持片刻清醒。
公主遥曾有一双翡翠般的瞳孔,如今却失了神采,孕育带有疯血的孩子让毒素进入了她的身体,经年哭泣更是损伤了她的眼睛,现在,便是叫她离开王宫,她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于是她又死去了,终日在少司命的神像前祈祷,当年巫女阿姐对她说,神并不需要人,是人太孤独了才会信奉神,她明白了。
可是在卫王要将公主息嫁去齐国换取盐铁之利时,她再次从神像前逃了出来,她牵着女儿冰冷的手,缓缓说道:“我不会让你去齐国的,息,你愿意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母亲。”公主息笑了笑,疯血消耗了她的理智,但亲人还愿意关心她,那么暂且做个正常人也好。
但他们要做的事情就不是很正常了,弑父的计划最早是由公子璧提出,当时太子璜颇有疑虑,他没答应倒不是出于敬爱父亲,而是风险太大,他担心事败后家人受牵连。
现在要做也是因为家人,联姻公主多不幸,公主息性子冷淡,容貌也幼态,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美人,她若去到齐国那个看中容颜的地方,怕是难过。
齐女多姿,列国中最受欢迎的舞姬就来自齐国,而齐王享用的自然是齐地最美的女郎,区区一个公主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公主息还是个刺客。
这个计划相当粗陋,但以卫王的状态实在用不到什么计谋,对一个大部分时间并不清醒且众叛亲离的人,没有直接动手已经是尊重了。
公主息服下龟息丹,纵身跃入冰封的湖面,冰冷的湖水淹没了她,那一瞬她好似看到了母亲所说的引领亡人的神明,大司命。
红衣的神明看不清面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小姑娘,公主息扬起头,奋力向上游着,她不能死在这里。
在察觉到兄长的气息后,她安心地晕了过去,一口薄棺草草敛了她僵硬的身躯,再醒来便是陵墓了。
陵墓漆黑一片,公主息摸索着寻到了从不离身的弯刀,休息了好一阵才方才攒够起身的力气。
疯血让她格外畏惧寒冷,若非心中燃烧着一团火,她便醒不过来了。
撬开棺木,公主息爬了出来,其时恰是夤夜,四周黑压压的,她拄着刀缓缓而行,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笑声。
她转过身去,一个少年郎笑吟吟地看着她:“姑娘也是来寻宝的吗?”
公主息见他误解,便顺势道:“是啊,摸了口刀。”
只要有厚葬,就会有盗墓,公主息在深夜见到过许多结伴的掘墓人,若是她无法压制疯血,这些人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但平时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杀人。
少年咧嘴笑了起来:“刀不成,还是金银最好,玉器不好出手,金子熔炼后就没有痕迹了。”
公主息也笑了,她猛地出刀,刺入了少年的心脏:“你不该理会我的。”
血溅到了洁白的墓碑上,公主息没有去管,她本是不想杀人的,可她已经是个死人,见过死人的自然也是死人。
献宁城死一两个人再正常不过,无人会在意一个盗墓贼的生死,公主息走出王陵,什么都没有去看,今夜月色如血,她惨白的面色也笼罩了一层酡红,是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