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一路哀嚎,却也撕不破厚重的夜色,只卷起尘烟,尘烟飘渺。
火堆里的柴已燃去大半,赫连长澈俯身捡起几根柴禾丢进去,丢的动静大了,砸起一阵灰烬。
一时间,灰烬纷纷扬扬地飘起来,似碎絮落雪一般,落了一地,又落了满身。
梅涔看着衣袖上的灰屑,也温声呢喃,“殿下刚刚用力过猛,灰尘便大了些。”
赫连长澈一愣,闻言知意,恭敬回话,“是,学生受教了。”
江先抬袖挥了挥,赶走朝他袭过来的灰屑,听见他们的对话,暗暗思忖,这人说话就是隐晦。
将灰屑赶走后,他打趣道:“也亏得吾王天资过人,否则,大人这样隐晦的说辞,还真参悟不透。”
梅涔吹落袖上的灰屑,也笑了,他笑的极文雅,“先生也不遑多让。”
江先摆手,“不可相提并论,鄙人跟风将军是一路货色,粗俗鲁莽人,大人才是真正的文雅人。”
此时,他们都还预想不到,十年后,就是他这个粗俗的鲁莽人,惹得文雅人对他破口大骂,这是后话。
赫连长澈听他提及风将军,心头一软,再一次俯身,捡起一根木头,轻轻放进火堆里,这一次没再惊起一阵灰尘。
他刚直起身,就听见老师说,“非也,风将军跟先生是直爽性子罢了。”
他慢慢勾唇,可不等他笑出来,便听见江先出声,“武将自来如此,所以跟文臣说不到一块儿,也站不到一块儿,也算是对立的同盟。”
赫连长澈笑不出来了,被江先这话惊住了,他忙看向梅涔,想看看老师的反应。
可他看不出,老师面上无波无澜,并无变化,可是以他对老师的了解,老师应该是有反应的。
他又看向江先,正欲递一个眼色,可江先先一步阻止了他,“接下来,鄙人要跟大人对谈一宿,王爷可听可不听,若听了,也勿往心里去。”
赫连长澈看向梅涔,梅涔也看向他,尔后点头,温声道:“有些话,提早说开,是必要的,殿下勿急。”
既如此,他便也颔首,在一旁专心架火,听他们对谈,也是这时,他就意识到老师跟先生注定是要吵架的,就是今日不吵,来日也是要吵的,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路数也不一样。
其实,先生说的没错,他跟风将军真的是一个路数的,提枪便能冲锋陷阵,她是在沙场上冲锋陷阵,而先生是在座谈上冲锋陷阵。
硬要说,她们二人跟自己更合拍,能想到一处,也能行到一处,可就是因为这样,需要老师在一旁看着,牵着。
若说他们三人是马,老师就是拴马的缰绳,不让他们失控,出错。
江先开门见山,打直球,专门对付梅涔这样的闷心思葫芦。
梅涔虽说平时话不多,但在对谈议事的时候,也不退不让,他开口便是打蛇打七寸,句句直击要害,两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落下风。
这一夜,他们围着火堆,从当下局势往前推,谈及大渝百年基业,追根溯源,纵观历史进程,看兴衰,谈利弊,各抒己见;又从当下局势往后推,针砭时弊,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再后往展望,图另一个百年基业。
从中央到地方,从军政到赋税,从前朝到后宫,从州官到藩王,方方面面,无所不谈。
谈到最后,二人对视良久,最后又都唇角上扬,虽然两人时有意见相左之处,但总体大方向是一致的,也算是棋逢对手。
这一夜,赫连长澈烧了一宿的柴火,听老师跟先生的那一番对谈,心中热血鼓荡,最让他欣喜的是,老师在文武朝臣的事情上也是温和怀柔的,不是一杆子打死。
他在心里想,她当初说要自己舍弃她,虽顾虑跟老师在朝堂上的对立关系,更多的是指后宫吧,她是在搪塞自己,是拒绝。
想到此,他默默叹息一声,也不再多想,他不逼她,也不强求她,这是答应过她的,自己要做到。
他兀自想心事的时候,便听见那边又开口,“先生玲珑心思,如何看待西厥王庭的事?”
江先也听说了西厥那边的事,虽说现在是在谈正事,可他最先想到的还是那一桩绯闻。
他轻咳一声,又痞里痞气起来,“听说那王后,哦,不,现在是王太后,跟咱们这位英俊神武的风将军有过一些绯闻,到底是真是假?”
梅涔:“......”
赫连长澈:“......”
他二人对视一眼,眼里都是一言难尽之色,却又各怀心事。
赫连长澈是因为知晓她的身份,自是不信那绯闻,再说,吴清越曾是三哥的未婚王妃,她心仪的人可是三哥。
说到此,他微微皱眉,心里哀叹,又是一桩孽缘债,终是他们赫连家欠了她的,现在她已为王太后,以后会怎么样呢?
梅涔却是真的在认真思索,当初风珏挥兵上京城的事,传遍寰宇,这才有了后面说他心悦那王后的事,可这么多过去了,也不见有什么风声,到底是真是假,他也不知。
但看国公府里的架势,似乎又不是子虚乌有的事。
此次来北地后,自己暗中细细查过他的事,嘿,这一查,不得了,绯闻一桩又一桩,要不是自己尚且也知晓此人一二,还真的信以为真了。
不过还真说不准,先前用饭时,那女医师不也黏着他么,他也给人家烤包子了。
转念一想,也是人之常情,英俊神武的少年将军,如风似月一般的人物,可望不可即,何人不喜?何人不慕?
他二人各自思索,江先迟迟得不到回应,便越发好奇,食指一下一下敲打着膝盖,继续等,八卦,谁不爱听?
赫连长澈抛了心思,斟酌着开口,“子虚乌有的事。”
江先眯眼,看着他,见他一脸肯定,便也起疑,王爷那时候还小,又在京都,怎如此肯定?
但到底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事,他也只得按捺心思,不再追问下去。
既然梅涔问及此事,显然他自是也深思熟虑过,江先搓了搓手指,半正经半不正经地开口,“大人既问到鄙人了,想必也有想法,不过依鄙人看,”他眉飞色舞起来,“这不是现成的么?”
梅涔跟赫连长澈再一次齐齐望向他,琢磨这个现成是怎么个现成法。
江先朝左旁的那一大片营帐地努嘴,“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既然有绯闻的底子在,何不顺水推舟,将风将军推到前头去。”
梅涔跟赫连长澈再一次哑然,可这次不同,梅涔是真的顺着这思路在往下想,而赫连长澈却是有些不虞了。
拿她当物品一样利用,去稳住吴清越,这触及到了他的痛处,他不能这么做,一是身份不可能,二是太不道德,那真的是作孽,一连伤了两个女子,便如伤口上撒盐,雪上加霜。
“不行!”他果断否决,他宁愿动刀戈。
江先见他果断否决,更是生疑,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有试探之意,又是真作这么想。
梅涔思忖良久,听赫连长澈一口否决,甚是不解,他望向赫连长澈,温声开口,“先生的意思,是等此间事了,就将风将军搁在听风关,殿下是否想左了?”
赫连长澈:“......”
他被这话噎住了,他着实是想左了,手心有汗冒出来,他面上不显,内里告诫自己,要稳住,不可暴露分毫。
为了找回颜面,他硬撑着开口,“一个小小听风关,放我一员大将,大材小用。”
梅涔跟江先却是齐齐摇头,表示不赞同,江先更是直言,“非也,杀鸡焉用牛刀用在此处不合适,西厥跟西厥王太后,那是虎视眈眈的狼。”
“她初掌政权,王子尚小,内政不稳,还不足为犯。”赫连长澈还在找补,其实他也知晓是自己钻了牛角尖。
梅涔接话,“殿下此话有待商榷,王子尚小不假,初掌政权未必是真。”
江先接着道:“她若是初掌政权,何以登上垂帘听政的宝座?别忘了,上任西厥王图库野有好几个兄弟,个个不弱,可无一登上摄政王的位置,独她一人垂帘听政,可见,图库野在世时,她已手握大权。”
赫连长澈无话可说了,刚刚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找补,至此,也自知犟不过,便歇了话。
梅涔吹落袖上的灰屑,温言,“先生此话不假,将风将军推上去,也是明智之举。”
江先痞里痞气地一笑,“是以,若是他二人当真有情,那就用情牵绊,如若没那么回事,那便刀剑牵绊,王爷仔细想想,还有比风将军更好的人选?”
赫连长澈沉默了,暗暗捏拳,他一个不留心,有火星子扑上来,燎了他的衣摆,衣摆上瞬时出现了一个破洞。
他垂眸瞧着那破洞,这一身衣裳已毁了,可他却没想扔,现在置办一身衣裳多费钱呀,还是补补了继续穿,先把仗打完了再说。
梅涔眼尖,看见那衣裳的破处,便出声,“夜半,更深霜寒,殿下进帐歇息吧,以后的事,再议。”
三人就此打住,各自进帐歇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