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转身的风珏,在闻得那断断续续的悲戚哼唱时,便顿了脚,歌声太哀伤,叩动心弦,武将跟文官不一样,武将搏命,他今日的下场,或许就是自己来日的结局。
“他日将军未回城”这一句入耳时,她便站不住,转身往回走,立在城墙边,沉眉看着被吊在城墙上的杨思敏,那个一心要逼死自己的人,现在已是一个血糊糊的将死之人。
听他唱到“一报还一报”那句时,她从怀里摸出了那根簪子,退去白绫外套,握了握,手腕运力,朝杨思敏心口刺射而去。
心想,既然最后悟了,那便让你少受折磨,我本不是虐杀之人,但此仇不报,实在难得心安。
我不可能放过你,但可以让你快些死。
猛觉心口一痛,喉头声音立止,杨思敏垂眸朝心口看去,便看见了那已没入心口的簪子尾部,一簪到底,一簪夺命。
她手一挥,那簪子又回到她手里,簪上的血敷满她掌心。
杨思敏看着那簪子抽离心口带飞血线而去,他亦是跟着望过去,他感知自己的气力没了,他即刻就会死去,看着那人幽深的眼眸,用最后的力气,慢慢地开口,“多...谢......”
多谢二字一出口,口角溢血,脑袋一歪,就那么没了气息,走的时候,还笑着,笑着向杀他的人说多谢。
杀人不虐杀,这是武将之德,这是曲北鹤告诉她的。
那时候,还是她上山的第一年,酷爱逮山里的小动物,看惯了玉屠夫杀猪,捉了、杀了、烤了或煮了,也没觉得不妥,倒是师娘看到后,说了句话,“可适当杀生,但绝不能虐杀,丫头你要记牢。”
那日,恰好他上山去看她,便也告诉她,“武者可杀人,但不可虐杀,不虐杀是武将之德。”
杀人不虐杀,是武将之德。
今日,自己按照他说的做了,也是今日,杀了曾杀了他的敌将。
用汝之簪,饮仇敌之血,魂之安息?
有脚步声传来,她将手中的簪子藏于身后,抬眼看过去,是左戎,正欲说句什么,又看见了赫连长澈在其身后,两人都看着她,神情各有不同。
她知道左戎是明白了,所以神色才那样复杂,赫连长澈只略微疑惑的看着她,随后是满眼的温和,他说:“走吧。”
为了掩饰,她解释了一句,“听着烦,还是死了好。”
头顶的那块天,似乎是破了,漏了,瓢泼大雨,一直往下倒,一直倒,不停歇,狂风怒号,似哀歌,唱响这三尺人间。
将赫连长澈扶进马车里,她便转身,赫连长澈一把拉住她的手,意思是喊她上车里去,可这一抓就看到了那满手的血迹。
血迹已干,褐红刺目,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敌将的,她很快就抽走了手腕,“末将骑马。”
这四个字一出,赫连长澈便明白了,她不会上马车的,这表明她现在心情还很糟,除了议事的时候,她很少在自己面前称末将。
风很大,吹动帘卷,一晃一晃间,可看见她坐在马背上的背影,瓢泼的暴雨打在她身上,她仿佛没有知觉一般。
不知怎的,赫连长澈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竟然看出了一丝落寞,还有哀伤。
落寞什么呢?哀伤什么呢?那狗贼不是被她杀死了么,回转身去专门射杀的,为什么还这么不高兴呢?
落寞哀伤里,还有一丝决绝,他不明白她这是怎么呢,看着就很不忍,不舍得她这么淋雨,于是他下令加快了速度。
可是被她否了,“王爷伤口未愈,不可颠簸,需慢行。”
知道她是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可他还是高兴不起来,好像又拖后腿了,本来只想看看她跟敌将的对决,在榻上躺着,干巴巴的想,怎么都不得劲,所以才要跑出来,上城头亲眼看。
可是,好像还是弄巧成拙了,最后白白让她多淋雨。
雨实在太大了,兜头打下来,眼睛都睁不开,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对决,拿命搏斗了半日,现在又淋这么大的暴雨,可怎么吃得消。
可是,他不知道,此刻的她就想这么淋着,淋一场,冲刷掉身上的污糟污血,冲掉那一声哀伤的“古来征战几人回”,还有那一句“将军未回城”,想冲淡忽然猛烈攻击自己的记忆,遗忘掉不虐杀是武将之德这些话。
可是都冲不掉,记忆抹不去,杀过人的血粘在手里,入了肌肤,冲洗不掉。
这么打打杀杀,好像没有尽头,你杀我,我杀你,有人为你复仇,也有人为我复仇,昨日有人死,今日有人死,他日还有人死。
反正都是死,不在今日就在他日,这么打打杀杀为了什么呢?
可不这么打打杀杀,又该如何呢?好像也没别的办法。
她被这场雨冲昏了头脑,什么都想,却又什么都想不好,想不明白。
本来以为杀了杨思敏,复了仇,就会高兴,却也没高兴到哪里去。
最后,她在雨里想到了师父曾说的一句话,“这世上的事,很多都没有意义,却又不得不做。若硬要说出个意义来,那也没意义。”
以前听不懂,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这么说,今日好像懂了一点点,她今日所思所想,好像就是这样,硬要想出个结果、想出个意义,实际也没意义。
想不出来,就不这么做了吗?想出来了,就可以做吗?
都不是,无论想出什么,还是要这么做,别无选择。
思绪又回到了原点,与其让身边的人来背负这一切,还不如让自己一人来背负。
有仇就得报,有贼就得杀,骨子里的血液这样告诉她。
想通这一节后,先前的那股阴霾散了,情绪也压住了,也正好回到县衙大门,她没停,直接将马车引入后院的二门。
她理好情绪,跳下马,走到马车旁,抬手扣了扣,“王爷稍等,我先进去拿伞。”
赫连长澈掀开车帘的一角,就看见她站在车旁,一张脸被雨淋的泛白,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白皙的脸,以前一直都是麦肤色的。
见他把车帘掀开,风珏忙抬高胳膊,替里面的人挡雨,“雨大,王爷别掀帘子,雨会飘进来。您等等,我进去拿伞,很快的。”
赫连长澈等她走了,才又掀开一条缝,从里面凝望着她飞奔进去的身影。
淋了一路雨,她的落寞情绪好像又好了,没有人知道她这一路想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而情绪低落。
很快,她又从里面出来,举着一把黑伞,手里还拎着两把。
她将手里两把伞递给左戎和一旁的士兵,将她自己举着的那把巨大的黑伞撑在马车门口,接自己下车,马车直接停在后院门口的,进去只需要穿过院子,就到了他住的地方。
地上积了一层水,没过鞋底,不过短短一截路,鞋就湿了,因为走得慢,尽管她将伞大半撑在自己头顶,还是淋了一些雨,不过没湿透,只湿了一点点外衫。
而她那一身早湿透了,一直这么泡着不好,一进屋,赫连长澈便自己歪在榻上,让她换衣裳去。
她去换衣裳的时候,赫连长澈自己慢慢解开绷带,想看看胸膛上的伤怎么样了,今日折腾了一番,牵扯到了伤口,又出了很多血,也比往日疼。
他动作慢,仅仅是解开绷带就弄了很久,解开绷带的时候用了力,血水簌簌往外滚,他就着丝巾擦拭掉血水,看见了伤口的真容。
伤口很深,四周隐有发炎溃乱的趋势,不过胜在现在是落雨天,天气不似先前那么闷热,溃乱速度慢,还未溃乱成脓坑状。
擦拭掉血水,忍疼撒了一些药粉在伤口处,本自己想重新包扎起来,却是不成了,一动就扯动伤口,就往外冒血,冲走药粉,白白浪费。
现在本就缺少药材,可不能这么浪费,他只将丝帕盖在伤口处,拉上衣衫,便就那么歪着,想着今日的事。
想起她对战时的狠戾,转身回去补杀时的深沉,还有雨里的落寞,这些又一一浮现在脑海中,他还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便先搁置在一边,他想到了另一个人,隔壁院里的江先,她将他从死牢弄出来后,自己还没去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