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歇用滚开的水烫洗干净釉青瓷杯,然后注大半杯滚水,轻轻搁置在赫连长澈面前,“白水一盏,殿下笑纳。”
赫连长澈望着热气腾腾的清水,不以为意道:“清水最是解渴,甚好。”
不过,他也多扫了几眼柳子歇,这六月的天,他衣裳不薄,蹲在炉火旁也不见有汗,滚烫的瓷杯握在他手里,丝毫不觉得烫,由此可见,这人身体是真的不怎么好。
是以,小时候听三哥讲过,会这些奇术异法的人,多半会遭反噬,大都阳寿不长且身体不好。
知常人所不知,晓不能晓之事,窥探天机,能有什么善终?
“柳子歇有一卦赠给殿下......”
“打住!本王不要!”赫连长澈不等柳子歇把话说完,直接打断。
柳子歇很是不解地看着赫连长澈,要知道,外头多少人在寻高人的踪迹,又有多少人求着他算一卦。
而如今,人人求而不得的所谓“高人”就在他眼前,上赶着给他卜卦,他却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赫连长澈望一眼柳子歇的侧颈,那里还有一弦红痕,是他的剑先前所留。
“本王知道,外头多的是人在寻找你这位高人,求你给他们卜一卦。就连京城的人,来雁门的也不少,据本王所知,楚王曾派人在雁门寻了你数年,至今未曾放弃。”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就连东宫的人,也曾暗中连年北上。如此,更衬托出你的能力和重要。”
柳子歇抿了口滚水,温声道:“王爷谬赞,但我的卦,不是人人可算的。”
赫连长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了触瓷杯,滚烫,他忙缩回了手,郑重开口,“本王刚刚说不要,不是你的卦不重要,也不是本王不需要你的卦,是我赫连长澈不要!”
柳子歇暗暗吃惊,静静听着。
“本王要做的事,自有本王拼尽全力去做,成与不成,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结果嘛,达成所愿就是结果。”
“若未达成,那就证明没到最后,就不是结果。”
“本王要做的事,纵是前头有千难、有万险在等着,本王也会想出千方、使出百计去克服。”
“本王不是不争,是要光明正大地争,以绝对的姿态争,无畏无惧,无憾、无退路地争。”
他盯着柳子歇的眼睛,凝重语调,烈声继续道:“倘若本王今日得了你这一卦,那就不一样了,于本王个人意志而言,会潜意识里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本王会自误自己的道。”
“然而,本王早已没有退路,唯有一争!”
柳子歇无声听着,也看过去。
“于本王德行来说,起步既是歪棋,一子不对,满盘皆输,你即已修习卦术十五年之久,当明白其中的厉害,枉顾人命,窥探天机这样的阴毒招数,本王不会用!”他狠狠地盯着柳子歇,亦是狠狠地放话。
“若是本王用了这样的招数去争,那便不用争了,争来了,也是枉顾人命,满手血债,为天理所不容!”
“且,血债终要血偿,论因果轮回,总有报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报应,本王只为一争,不会给自己徒增因果报应。”
“你既识得出本王,也当知晓当朝其他几位亲王,他们何人不是大权在握,群臣追随?论权势计谋,何人比得过他们去?”
“但我赫连长澈不一样,我有我的路要走,也有我想要走的路。”
“在这条路上,我有的我的准则,以我之能谋权,以我之德载物,以我之行护天下万民,以我之力守万里江山!”
他这一席话,诺长,又说得掷地有声,根本不给柳子歇插话的机会,柳子歇也被他的话一次又一次所震撼。
尤其那句“以我之能谋权,以我之德载物,以我之行护天下万民,以我之力守万里江山”,是何等的振聋发聩,这样的王,值得跟随。
“我本不信怪力乱神!更不信神明。”最后,赫连长澈沉声说了这样一句。
若这世上真有神明,那道平安符怎么保不得三哥平安凯旋?
待赫连长澈这一席话说完,柳子歇也抿尽了杯中滚水,他彻底被赫连长澈这番话给震撼住了,年十五,就有如此心智和格局,着实是堪当大任之才。
但与此同时,听了他那句不信神明之语,慢慢垂了眸。
他垂眸握了握手中的瓷杯,刻意避开他后面的那句话,温声道:“这卦,不单为王爷,是山人自己要卜的。论因果报应,怎么也不会算到王爷身上,山人自担。”
“不要!本王说过了,以后莫要再提此事,”赫连长澈终是探手握住了杯子,尽管被烫红了手,也没有退缩,冷冽道,“若违背本人意愿,卜卦人单方面执意卜了,会不作数的。”
柳子歇闻言一惊,这是内行规矩,王爷他怎会知晓?
“本王亦还知,窥探天机这样的事,即使再高明的卦师,一生也只有三次机会,三次用尽,便会被反噬,惨遭天谴,不得善终,且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柳子歇抿了唇,捻起袖角,曲指弹走上头的一粒灰烬。
赫连长澈直愣愣地盯着柳子歇,“六年前,先生大义,以窥探天机卜得一卦,巧妙劝退北燕数十万大军,如此功劳,至今未有一说法,是我赫连家欠先生的。”
柳子歇赶忙松了手中袖角,摆手,“国难当前,不论功过,我亦有我的道。”
杯中水尽,他欲自行添水,被赫连长澈抬手阻止了,赫连长澈抢先一步提走茶壶,往柳子歇杯中添水,矮了声音,“先前剑指先生,是我赫连长澈鲁莽了,以茶代酒,哦,不算,以水代酒,给先生赔不是。”
柳子歇摇头,连道不敢当,见赫连长澈已举杯候着,又听他改了自称,到底是举起杯,以作回敬,一口饮尽了杯中水。
同时,暗想,这位王爷倒是能屈能伸。
赫连长澈恭敬地敬了柳子歇一杯水,再一次给柳子歇杯中添水,诚声道:“前有先生大义退敌,后有先生撤阵允我入山,如此大恩大德,该当再敬一杯。”
“不敢当,王爷谬赞。”再次举杯相敬。
从剑架颈侧,到举杯相敬,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
“我敬先生,也谢先生,但还是不太敢信先生,”赫连长澈如实放话,“先生有没有跟风大人通气,本王还是要试的。本王就不信,这世上当真有如此料事如神的卦?”
他说得坦荡,也实诚。
柳子歇温润一笑,颔首,“是也不是,能否算准,跟领兵作战是一个理,需天时地利人和,结合三通六合九顺十二时辰,处处暗合得益,方能成;若有一样不合,就打了折扣。”
他理理衣袖,摊开手,温和坦荡出声,“王爷有心一探,但请一试,需要柳子歇怎么配合,尽管吩咐。”
赫连长澈见他坦然,没有半丝不悦,便也直言,“也没旁的,就是待会先生先别现身,容我试问一番后,呼唤先生时,先生再出来就好。”
“好,自当全力配合王爷。”柳子歇温声应了。
同时,他也心生好奇,王爷口口声声说不信怪力乱神,却又深知卦术反噬的厉害,可见内心也是矛盾的。
期间,两人对饮了六盏白水,又喂了马,柳子歇才温和出声提醒,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