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暴雨后,艳阳高照。
驱车北上百里,过了两郡交界之地。
漆黑的巨大木桶耸立,一排排,望不到边际。
晚上扎营玉香领着巧缘出去点卯,顺便替杨暮客问明了途中疑惑。
那些木桶储水取太阳之热,地下相通,熟盐碱之土,于中枢火烧煮水,鼓滚水蒸汽之风,分流盐碱。
经石郡是冀朝烧碱和卤盐产地。东有寂灭火山,西有盐湖死水。大日灼灼,河流不经,水汽不过。无雨不生草木,无风亦不产沙。书中曾言,无用之地。
天亮了,初秋热气不减。大地光影舞动,不远处一辆巨大的灵车装载一个半透明的滚筒驶来。滚筒里装着晃晃悠悠的黏胶液体。驾车之人鞋底被一根根木棍横条垫高,脚掌之处只凸出一点,靴筒和密封的鼓鼓囊囊的裤腿连在一起。膝盖回弯之处是硬布与胶皮相连,衣装肚子滚圆,手上的手套好像巨熊手掌,装着圆润的木指尖。头上的头盔有猪鼻面罩,墨玉镜片视窗。
杨暮客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确实有毒,但还不至于如此全副武装。
那驾车之人与马车交错而过之前,笨拙地揖礼。杨暮客也欠身还礼。
那防护服里头是个道士。灵车的轮子上画着八卦太极。
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一个镇子里。镇子有一座通风大阵,大阵是解毒之用。所以这镇子里有花花草草,不多,但够用了。
镇子外头的守备官问季通,“你们怎么从这儿走?”
季通老实答他说要北上。
守备官说,“那也不该走这条道,这条道是货运道路。没马车的车轨,地面还硬,马跑起来伤蹄子。”
守备官没说空气有毒这事儿,当然,他活在大阵之中,许是不把这空气有毒当成了一回事儿。
盘查了下,守备官就把马车放进了镇子中。进了镇子,杨暮客嘱咐季通去采买点防毒的工具。掩人耳目还是必要的。
本来还想去一家客栈休息一下,玉香却拉住了杨暮客摇了摇头,说,“尽快离开此地,水土食物皆是毒物。”
“镇子里的通风大阵不是把空气的毒物都过滤了么?”
玉香掐诀聚集一滴水,取出一朵鲜花,水滴落在鲜花上,鲜花迅速凋谢枯败。
玩毒,玉香才是真正的行家。她乃是蛇妖,蛇多毒,玉香虽非毒蛇化妖,但妖化之后,会激活蛇的本性和一切潜能。也就是说,她想让真灵变成毒蛇,亦是不在话下。这里的毒,能让玉香这蛇妖心生畏惧,显然非同一般。
出了镇子,杨暮客问玉香,“那镇子里比这外面还毒?”
玉香点点头,“镇外毒四散而平均,镇子里皆富集于人,人人有毒。”
小楼从千机盒里取出一本郡志,翻了翻,赞同玉香的话。“官家在此郡有一笔额外支出,叫安康钱。这经石郡人均寿数只有五十,皆是流放人家。”
杨暮客撩开车窗帘,看着周围依旧是漆黑木桶成林,“这生意当真不小。”
小楼不屑地说,“这生意也就是在这无用之地才做得。”
季通看到一个岔路标识,汇报车里。小楼言说取近路离开此地。
往东北,过死火山。
过死火山的时候玉香明显感觉不适,空气中弥漫着硫磺气息。遍地都是泛黄的硫铁矿。
有不少衣着破烂的工人捡拾单质硫矿。这些人过得日子怕是真的比不过畜牲。
过了死火山,山背是墨绿的树林,叶子不多,墨绿是因为树叶上都挂着厚厚的灰。
外溢的灰尘都被东风吹了回来,土地不可谓不肥沃,缺点便是有毒。那些衣着破烂的人的村子就在这山背下头。他们将硫矿背出来,运到外面去售卖。
几处农田种了些菜,没有粮食。粮食怕是都要从外面买回来。
再往北走不远,天黑了扎营。远处能看见一个矮山上灯火通明。毒地边上这山清水秀的地方被一个院子占了。
早上启程,路途转了几道弯,来到了那处院子下面。一个高高的门牌坊上写着,祝家坡。
祝家坡里有人匆匆走出来,笑嘻嘻地让一行人进去做客。
祝家坡里头竹林郁郁葱葱,可谓是鸟语花香。
“老夫拜见贾家商会掌柜,拜见大可道长。”
玉香扶着小楼下了车,杨暮客一旁欠身时揖,“多谢此地主人招待。”
小楼打量了下,“免礼。”
这郡主气质当真拿捏得恰到好处。
中午宴席祝老翁热情招待,介绍了诸多北方特产。厚皮的白豚,只吃皮,其肉腥臊,但皮厚而多脂,蒸透后以香木熏烤,外脆里嫩。盐渍的海棠果,甜咸适中,不腻。粘牙粟米,耐嚼而多味,不需任何调味便是佳肴。
杨暮客吃得不亦乐乎,但小楼却不动筷子。
老翁边吃边观望,“莫非饭菜不合掌柜胃口?”
小楼歉意一笑,“路途颠簸,早上已经吃过。胃口不开,当下不饿。”
“原来如此,老夫以为得罪了掌柜呢。大可道长吃得开心,多吃些。”
杨暮客点点头。
“贾家商会在京都的生意乃是仁德典范,人民公园如今广传四方,不凡楼已经成了京都奇景。老夫对掌柜佩服至极啊。”
小楼欠身,“祝先生过奖。”
“不知掌柜可否指点迷津,我这祝家可否改变营生?”
听了这话之后宴席上落针可闻。杨暮客挑了挑眉毛,玉香恰巧此时倒了杯茶递过去。
小楼接过茶碗衣袖遮住面庞。
杨暮客的咀嚼声格外清晰,能听见嚼碎鱼骨的声音,咯咯蹦蹦。
小楼放下茶碗问道,“不知祝先生当下主营是何?”
“老夫家中将矿物运往北境,国贸之用。均田法后,地产官府收回,此地种粮难有收成,劳工皆是仰仗祝家矿产营生。”
小楼念叨出一大堆问题,“祝先生家中经营矿业多久?可曾有其他副业?雇佣的工人多少?营收几何?是否亏损?”
祝老翁捋捋胡子,“我家于此地经营硫铁生意有数百年,也曾炼胶,但工艺不佳,最终关停了炼胶工坊。南山还有个烧炭的生意,一直没停。烧出来的碳主要供给经石郡的作坊。劳工七万有余。盈利倒还谈不上,勉强糊口。如今虽未亏损,但听说西耀灵州的硫矿与铁矿已与中州通商,北有陆运,南有海运。怕是以后难有佳绩。”
小楼点了点头,“家主一直做矿业相关买卖,想来也不曾涉足其他行业。我不凡楼经营范围有限,小女子也不曾做过其他营生。指点自是谈不上。生意经无非不过是开源节流。祝家主欲开源,当多考察。经营国之所缺,民之所需,稳赚不亏。”
“看来郡主大人不愿意拉老夫一把。”
“莫非祝家主想入股贾家商会的生意?”
祝老翁眼睛一眯,“确有此意。”
小楼沉吟了下,“小女子可留书一封,祝家主差人去京都与朱哞商议。如今京都的不凡楼与人民公园我贾家商会也只是股东之一。您若是想入股,还需问过其他股东。”
祝老翁笑呵呵地点头,“多谢郡主大人。”
午宴过后祝家老翁将一行人送出了山外。
杨暮客坐在车厢里问小楼,“那老儿人老成精,一身孽债,已经是个人邪。这样的人入股能行?”
小楼满不在乎地答他,“贾家商会不是衙门,做买卖只问是否合理,是否有利可图。至于他祝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跟我有什么关系。若那人德行不好,非法经营,该是官家处置。”
玉香一旁揶揄,“少爷不是言说,日后下场惩治人的时候了多了么?怎么不出手坏了那祝家的黑心矿业。”
杨暮客翻个白眼,“你不是耳朵不好用么?我回来说什么你都听见了?”
“婢子耳朵是不好用,但夜深人静,您说话也没避人。”
小楼也好奇地看着杨暮客,“你说说,为什么不出手?”
“弟弟我暂时没能耐出手,用了几番变化术法,身子亏空着。便是想惩治那人邪也是有心无力。”
小楼不屑地撇嘴,“还不是你修行不到家。而且听起来,着实言不由衷,你也怕弄倒了那祝家好几万人没了营生。这毒矿虽吃人寿命,却也是那些工匠衣食所依。”
“小楼姐果然通透。”
但贾楼儿却面色不悦,撇嘴道,“你这猴儿尽是说些漂亮话。却不知我如今每日心中坠坠,你私以为,有本事应对千难万险。却不知我等处境诡异。若说打那周上国,人人敬畏我等,其乃偏远国度,又正逢国难之时。他们对我等敬畏还有迹可循。但这冀朝呢?”
杨暮客正襟危坐,细细聆听。
小楼继续说道,“这冀朝乃是中州大国。比那周上国人口众数倍,国土大了更不知几何。他们为何敬畏我等?就因周上国传来些许名声?你杨暮客自问,你能否达到使人敬畏的高度。我这贾家商会,又是否真的富可敌国?”
杨暮客咀嚼着小楼话中之意,的确如此。从那轩雾郡开始,冀朝官员便以国宾相待。杨暮客轻声问,“朱哞……?”
小楼面露褒奖的微笑,“不算太笨,能猜出那使节背后做文章。自打入了那冀朝京都,里里外外关系早就被打点好了,你我行事顺畅无比。按理来说,大位更替,京都要事繁多。我这贾家商会的买卖,却一刻都不曾耽搁。你说怪不怪?”
杨暮客点头,“怪!”
“你不是能掐会算么?给本姑娘占一卦,看看前程吉凶。”
“小楼姐这占卦讲究恰逢其会,弟弟没察觉灵机,纵有些许意象,怕是也被我心中琐事牵连而不做准。”
小楼不满地问,“你拿这推脱之言糊弄本姑娘,你给旁个占卦的时候随时随地,也不曾见你说过灵机,意象。”
杨暮客赶忙解释,“咱们姐弟休戚相关,可跟给旁个占卦不一样。”
小楼撇撇嘴,“不客观是吧。”
“对。”而后杨暮客说,“虽然占卦不成,但弟弟给姐姐批个字儿吧。”
“批字?”小楼伸手便将茶盘推开,展开一卷纸,提笔犹豫很久,写了个“来”字。
类似小篆的来字,乃禾下二人。
杨暮客凑上前去端详笔画与字义。推时节,推方位。而后开口,“此字乃是麦,秋初而待收成。我等经过此地无田,遂无麦。小楼姐感怀人民生活之艰,可怜其无麦。来,乃是到田中劳作。两人协同。”
说完这些杨暮客抬头端详了下贾小楼的表情。
小楼听得认真。
杨暮客继续说道,“小楼姐写二人之时,笔墨浓重,心中有事。此二人之隔……乃小楼姐心中寂寞……”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二人对视。
玉香一旁准备煮茶。
这车厢里此时三人,却至少八个心眼。
小楼放下笔,她其实本想再写一字来的,但杨暮客批字批到这里,这一字也够了。“继续说啊,我因何寂寞,什么是隔阂?”
二人隔着禾,可不就是隔阂么?但杨暮客能说么?这事儿能直接问祭酒真人?您是不是几十年前来过冀朝,安排了后续修行之事。这一路是否还有其他安排?
小楼见杨暮客不说话,“以往你日日来给我请安问好,但自打轩雾郡开始,两三日不见人越发频繁。这隔阂,是你杨暮客不将姐姐放在心上。”
杨暮客愣了片刻,是啊。二人隔阂并不是从知晓朱雀行宫祭酒来过冀朝开始的。是打轩雾郡开始,杨暮客便经常独自行事。小楼是杨暮客的护道人,但杨暮客也是小楼的护道人。
愤怒九成。这一厘愤怒是杨暮客怨恨自己,没有将师兄化凡修行之事放在心上。
小楼继续说,“我失忆一事,你二人言语含糊,至今不晓得真相是何。”
小楼见杨暮客要张口辩解,哼了声不给他言说的机会,抢话道,“以往日日相处,你杨暮客本就是个藏不住心事儿的人。你不说明白,我也不问。但如今到了中州。我这朱颜国的身份,本姑娘信了。你与朱哞互不相识,且那朱哞三番五次算计你,你都看不出来。证明你也不认识他。”
杨暮客皱眉,“朱哞算计我?”
“哟,你这呆子至今都不晓得。”小楼讥讽地看了看杨暮客,“你这闷瓜只晓得做事,他朱哞在冀朝原本是与谁亲近,如今又发展了哪一方的势力。你这都没瞧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