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雨师神,阴间夜游神现身作揖。
“大可道长,此魂请交给我等处置。”
杨暮客将王子的生魂交给夜游神。并未问许多。匆匆回了京都郡城,差一点因宵禁留宿在外。
冲了个澡,玉香送来些药油,蔡鹮帮着揉了揉肩膀。
一觉睡到天亮。
忍着浑身酸痛,杨暮客吃了些剩下来的早饭。没多会儿,钦天监的俗道和皇城道观的道士来访。
钦天监的道士着紫衣,大袖长袍,头戴纶巾。道号星夜。
皇城道观则是鹅黄道衣,里面短褐灰裤,扎牛鼻髻。道号启程。牛鼻子道士的称呼多半因此而来,是混元髻松了些。像个牛鼻子。
也不是那启程道长不修边幅,实在是发量不足,绑不严实。再使劲绑一绑,怕是要把头发薅断了。
杨暮客穿着白丝半臂短衫会见二人。蔡鹮泡了壶茶端进来。
“二位何事来寻贫道?”杨暮客边分茶边打量二人。
星夜道士坐着凳子的边,捏子午诀抱在腹部,欠身笑道,“大可道长道法艰深,我等准备扫清皇城污秽,欲请道长助力。”
“何时动工?用时多久?”杨暮客自顾自地喝茶。
“今日便动工,季秋中元之前清扫完毕便好。若有道长相助,想必定如雷霆之势扫清恶孽。”
“二位出去稍候,贫道换了行头便与二位同行。”
“多谢。”
不大会儿,杨暮客又如昨日巡街一样的装扮走出房间。
三人乘着牛车进了皇宫。牛车上不止有人座,还有车斗。车斗里装的尽是科仪法器。之所以用车斗,就是方便皇城内监方便检查。
牛车先停在了浣洗院。
杨暮客从怀里掏出罗盘。罗盘指针转个不停。许多宫女太监的亡魂被困在了污水池中,阴司不敢冒犯人道气运,这皇城他们进不来。所以这些枉死的冤魂不得解脱。有皇宫的人道气运镇压,阴寿未尽只能在死地挣扎。
原来不远处早就有小道士在一旁候着。
星夜与启程二人跳下牛车,钦天监的星夜测算天地阵局,启程道士摆坛行科。
二人都做完了回头看了看牛车上的杨暮客。
星夜道士问他,“大可道长看看可合乎规矩?”
杨暮客解开捆着小幡的红绳,露出上清二字。“借给你们行科。”
星夜道士上前接过,“多谢大可道长。”
摆好了阵势,启程道士口中念念有词,以香火供奉请来了日游神。那些日游神看到了上清之名的小幡,这贡品拿得比以往少了些。
杨暮客也不上前干预。
只见启程道士脚踩罡步,院中的小道士听着他的口令,将神像摆好。他手中桃木剑指指点点,日游神一一站好方位。一个隔绝人道气运的大阵便形成了。
阴间大门敞开,得了呼唤的阴司阴差在门里头,拿着布口袋朝着那池子里的冤魂喊了句,“收!”
池中枉死的冤魂瞬间消失不见。
浣洗局院子里的寒意消失不见,那些小道士赶忙将池子放干了水,抱着几块阳石把池底的石头换出来。星夜道士则指挥钦天监的道士,用猪狗祭祀过的红布将那些石头包裹好,装车运走。
一处凶煞之地便处置干净。
杨暮客虽然只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但此处功德三分,自有他杨暮客一份。
再往里走了会儿,到了皇城里的畜房。这些畜房的牲畜是专供御膳房肉食之用。
杨暮客闻到了妖气。
但那妖精伪装得很好,此地虽是凶煞之地,却并没有杀意。说明这妖精只是通了灵性苟且偷生,所以才没有邪气外露。
猪圈与羊圈恶臭难闻。
圈舍房梁的阴影里挤满了恶鬼。他们推推搡搡,却谁都不敢咬谁一口。吃了生魂,那便是妖邪。要被人道气运碾碎为飞灰。
一路小跑尾随的小道士又把那车斗里的行科法器卸下。
依旧是星夜道士勘察方位,启程道长摆坛行科。
这一回杨暮客跳下了车,捂着鼻子来到了羊圈边上。看着一只小羊羔。
正在举剑行科的启程道士看到杨暮客的动作额头冷汗留下,皇宫里怎么会有妖精。
星夜更是咽了口唾沫,宫内滋生妖邪,这样的罪过若是传出去,怕是他要小命不保。
杨暮客不管许多,问那小羊羔,“吃了这么多年人,可想过如何逃出去?”
小羊羔战战兢兢地假装没听见。
此时圈舍内落针可闻。妖精,这些道士只曾听闻不曾眼见。出现在哪儿都好,但万万不该出现在皇宫之中。
送入宫中的牲畜是要严格筛查的,不可有病,不可有灵。因为吃了有灵的牲畜,那是作孽。轻则染了灵性,命数改变,重则患灵毒,神志不清。
见小羊羔不答,杨暮客笑笑,“今日若躲不过你就要死了,不妨与贫道说说。贫道听了,发发慈悲,或许能容你出城,得焕新生。”
小羊羔口吐人言,是个少年音,“只吃肉,没吃魂。”
星夜顾不得打断了科仪,从场地中冲出来,“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你怎么能进皇宫?”
小羊羔横瞳盯着星夜,“我本就在这圈里出生。化去横骨已有二十几年,若说活了多少年,我也记不住。”
星夜紧张地问它,“这畜房里的猪羊都是去势后才送入宫,你怎么能从里头出生?有母羊怀崽,宫中太监如何不知?”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我打出生后就被一群羊围着,也不曾见过人。这里的羊换了又换,它们都把我护在最里头。便是有太监来选羔羊,旁个羔羊也要顶开我,不准我露头。”
杨暮客似乎也觉着事情不妙,人道之主的地界出了妖精。这样的疏漏怕是足够许多人掉脑袋的重罪。虽不知要往上翻多少年,但一直不曾查出,这些钦天监的道士和宫中的太监也免不了失察之罪。
因觉着自己冒失了,杨暮客插话道,“诸位先莫往坏处去想。这小妖精身上并无恶孽,即便在凶煞之地过活。也不曾沾染恶性。羊群舔犊之情,致使它才能有今天。这算是一桩祥瑞之事。”
星夜歪头傻傻地看着杨暮客……皇宫里出了妖精你敢说是祥瑞?舐犊之情?这话你真的不是在讽刺已故圣人?
但杨暮客眼神清澈,好似事情本就该是如此。
跟随钦天监的内务司太监擦了擦汗,“是祥瑞……”
杨暮客龇牙一笑,“嘿。你都是祥瑞了,可有什么吉祥话?”
小羊羔抬头看着那一口白牙,魂儿都要被吓飞了。“小的……不会说……”
杨暮客挤了挤眼睛。
小羊羔前腿跪地,磕头说,“新皇登基,正义仁德,国泰民安,气运昌隆。”
哟,这吉祥话说得多漂亮,可比那不少小太监都能说会道。杨暮客笑着看向星夜,“贫道占一卦,你这钦天监的道士品品如何?”
“请大可道长占卦。”
杨暮客从袖子里取出扇子,敲着掌心。“新皇为国为民,民为坤,受命于天。取小妖口中之言一字,泰卦。皇命为三阳,意三阳开泰。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请道长大人解卦。”
星夜道士定了定心,“已退三公主张皆是良策,当今朝政若能延续三公之主张,圣人信任朝堂诸公,朝堂诸公敬仰圣人,不朝令夕改,则可国泰民安,治民可丰衣足食。”
内务司太监赶忙高声喊着,“诸位道长稍候,下官这就禀告上座。通知内监与朝堂咱皇宫里出了祥瑞。”
星夜伸手摸向了怀中的符纸,若是把这妖精宰了,做成肉汤……那么便没了证据。一句,“祥瑞愿献身供圣人享用,且与朝中大臣分享。”
可否保下钦天监平安?
杨暮客瞧出了星夜的想法,那小妖精也觉着星夜眼神不善。
小羊羔往后退了一步,杨暮客用扇子顶住了星夜伸向衣襟的手背。
“三阳开泰,皆因慈悲而来,你若作恶,那便没了慈悲。莫要成了罪人……”
星夜收回了手,擦了擦冷汗。“大可道长误会我了。”
“是贫道误会了便好。”
不大会儿,司礼监太监跟礼部的侍郎都来了。他们要将这小羊羔请到议政殿去。
杨暮客蹲下看了看那小羊羔,“出了正门,贫道可就管不了你了。泰,九三变卦,地泽为异,君临天下者,你唯有求得一人信任才有一线生机。明白了吗?”
小羊羔瑟瑟发抖,小声问,“我求谁?”
杨暮客看了看星夜,星夜又咽了口唾沫。
星夜说,“当今圣人。”
待司礼监太监跟礼部官员将祥瑞接走后,星夜忐忑地问杨暮客,“若那妖精说错了话,我们可都要死……”
杨暮客刷地一声打开扇子,扇面上写着“道法自然”四个大字。“早干什么去了?这妖精都褪了横骨了,少说在这羊圈里活了百年。难不成?要把当年的钦天监的道士和内务司的太监都从坟里拉出来鞭尸?”
“你……你……你有免死之法,可我们没有啊。”
“谁说贫道有免死之法?”
“我等可是亲眼看见你被大火烧成了灰。”
“贫道什么时候被大火烧了?小心我告你毁谤哦……”
星夜咬牙切齿地看着杨暮客。若不是钦天监监正亲自下令要请大可道长,他怎么也不会拉着一个门子外头的道士来消煞做功德。若是没有这个大可道长,说不定便没人能发现这有个羊羔成了精……
杨暮客抬头看了看羊圈房顶里熙熙攘攘的亡魂,这特么是多少年没人来了。把人扔进猪圈喂猪杨暮客能理解,丢进羊圈里喂羊,当真别出心裁。冷笑一声,杨暮客跟星夜说,“还愣着作甚,凶煞不除了么?”
星夜低着头往科仪大阵里头走。
依旧是诸多道士在大阵之中摆好了神像,日游神入其阵位。阴间大门敞开,将那些亡魂都收走。
但煞气还是差了一点,还没祛除干净。
杨暮客四周看了看,一个木桩上插着半根羊角,杨暮客一把将其薅下来,捏成了碎屑。
过了未时之后阳气开始衰弱,不再适合驱煞。杨暮客溜溜达达跟着穿黄袍的道院道士出了宫。那祥瑞之事传开了,也没什么后果。道院修士感慨虚惊一场。
杨暮客摇摇头,再晚几年,那羊羔子憋不下去了,怕是就不是虚惊了。
第二日他们从东门进宫。往北走了好远,渐见高墙林立,这边就不是那些内监外围了,走不远便是后宫。当今圣人虽选了女子入宫,但还没办典礼。这后宫还是空的。
这数十人进了一个塌了的园子里。
门牌上写着淑妃。淑妃死了快四十年了,面貌清秀,好看归好看,但眼神透着怨毒。
杨暮客坐在门廊的栏杆上,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
这些道士都知晓大可道长能通晓阴阳,看到此景心中难免有些畏惧。这里有鬼。
“你身上有我儿子的气息。”
杨暮客琢磨了下,这淑妃是赵霖的妃子,她儿子那便是上一代王爷。水生木,上一代王爷是木字辈。因为上一代没有人继承大位,所以这一代王爷还是木字辈,但改了草字头。杨暮客也只见过一个上一代王爷,那便是山里的尸妖。
“你儿子命数担不动气运,死在外头。贫道帮他解脱了。”
淑妃坐在他边上,像阿姨跟晚辈聊天一样。“他死在了什么地方?这么多年,宫里头多少人出去找,都找不到。”
“城北的一处荒山。化成了尸妖,生魂被怨念困住一缕。已被阴司接走了。”
淑妃无奈地说,“可怜我儿无后,还死在外头。连那皇陵都住不进去。”
杨暮客打量了下淑妃,“你是指城西的那个,还是归无山的那个……”
淑妃不答。
杨暮客咋舌,啧,“你儿子身上杀伐之气太重,否则也化不成尸妖。木字辈该是养生之德。若真登上大宝,举兵北伐。后果难料啊。”
淑妃笑笑,“女子不议政。”
杨暮客点了点头,“等等阴司便来接你,可有什么遗愿未了?”
“妾身多年不见圣人……想见见他。”
杨暮客一琢磨,这不就来活儿了么。站起来找到那些道士要了一尊神像,写了个灵官印的符头,将威武护法神虞庆山的名号写下。
旁人自然是看不见诸多变化,但清灵之炁聚集他们可得感应。
木头神像睁开了眼,“上人,您掐个唤神诀就行。”
“贫道如今肉体修行,不用消寿之法。”
“这位你应该认识。”
神像看向一旁的淑妃,“老臣拜见淑妃娘娘。”
“虞将军免礼。”
杨暮客跟神像说,“淑妃想见见赵霖。”
淑妃听了这话咬紧了腮帮子。什么东西,敢直呼圣人名讳。
“小神这就禀告岁神殿。”那神像合上了双眼。
杨暮客转头见淑妃打量着自己,低声说,“贫道不是凡人,娘娘不必惊讶。”
“即便不是凡人,也不该直呼君主名讳。”
“娘娘教训的是。”
不大会儿神像睁开眼睛,“回禀上人,瘟部瘟神赵霖大人说,不见。”
一瞬间淑妃那貌美的样子全然不见,青面枯槁。“他还在怨我……”
边上的杨暮客一脑袋问号。虞庆山则沉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