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散场,太守被家丁接走,诸位公侯亦有家臣来接。
商会之人恬不知耻地留在了不凡楼夜宿,柳泉满怀心事地与杨暮客道别。
回了楼顶杨暮客去见家姐。
贾小楼由玉香服侍着拆开发髻。她听见开门声,便知是弟弟回来了。
她看着铜镜里杨暮客绕过屏风走进了闺房,说,“使唤你去招待客人,你却想着法子去躲清闲。”
杨暮客寻着一张椅子坐下,“保持神秘才引人注意。若是面面俱到显得贫道低三下四,求着这些人一般。”
“你有多高贵?”小楼静静地问。
杨暮客讪笑,“自是随姐姐一样高贵。”
“我为商贾,万事利益争先,可谈不上高贵。”
杨暮客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姐姐又闹哪门子脾气?笑着夸耀着,“姐姐气度非凡,天生丽质,与那些人云泥之别,怎不高贵?”
“你跟那柳泉楼底下说了什么?”小楼侧身定睛看着他。
“这……”杨暮客看向了玉香。小楼在楼顶,离地十余丈高,如此远怎可能听得见他与柳泉对话?玉香这蹄子又嚼舌根子了?
“你莫要看她。本姑娘耳聪目明,夜里独你俩在楼外,明晃晃的谁人看不见?”
玉香也万福一个,“婢子一直在后厨,不曾知晓少爷与何人谈话。”
杨暮客一脸错愕,“小楼姐能听见我俩说了啥?”
“喝了二两猫尿便不知姓甚名谁……你自己说话多大声音你不晓得?莫说本姑娘听得见,怕是那楼下宴客的场地里都能听见。”
“贫道说话声音大?”
“玉香,去把三楼阁楼里的监察玉盘拿过来,让他自己听听。”
“咳咳……贫道晓得了。也没啥。那柳泉本是个心性善良的,贫道劝他向善罢了。”
“劝人向善阻人出仕做官?你算老几?直呼当朝已退太师名号……你杨暮客好大的本事,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冀朝的王孙公子呢。不。王孙公子都小了,你比那当朝圣人还威风。”
“贫道与那裘太师在国子监时常相聚,说是忘年交亦不过分。他交代给贫道些事情有甚稀奇?”
“杨暮客。你说谎。”
刷地一下杨暮客面色通红,羞赧难当。
贾小楼披散着头发着轻纱长裙从凳子上站起,几步走到酒气熏熏的杨暮客身前。“裘太师才退,咱们这不凡楼群雄瞩目,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本姑娘躲着,便是因为本事不济,怕人说是女子难当。本以为你一向是心思缜密,风度翩翩。能让这些豺狼虎豹另眼相看。今晚你却给本姑娘露了这么大的丑。那裘太师退了,你与他关系再好,你拿着他的威风狐假虎威。那些外人怎个去想?他们想得是我不凡楼没甚本事,不过是得了太师照顾……但太师退了……”
杨暮客刷地一下脸色又变白,这话一下就点明了当前他们贾家商会的状况。
一路走来,在西边边境雇佣向导大笔花钱,到了轩雾郡散财注资,这都是在彰显贾家商会的财力。到了京都后,机缘巧合,借着三公的名声将不凡楼显于众目睽睽之下。这是裘太师和米太傅都过问过的事情,新皇曾见面面谈,还要立虞太保雕塑,这些的确与众不同。尤其是兴建人民公园,看着一心为公。这贾家商会不是那欲壑难平的奸商。
杨暮客酒醒三分,“弟弟来日想些法子弥补……”
小楼坐在一旁,“如何弥补?又要耍你那铁口直断的花样?又要施展求神问道之法?那是做生意的本事么?你若用这些法子,还是免了。本姑娘宁愿这不凡楼倒了,也不愿意用非常之法做生意。”
说完小楼冷哼一声,“杨暮客!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谎了?”
“弟弟何曾说谎?”
“咱们日日紧密相处,你杨暮客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能不晓得?裘樘那样为国为民的人,会嘱咐你去照顾一个什么姓柳的小官?裘樘若心里装得都是这样的事情,那如今就没有什么丁权法,也没有什么内库法。他照顾谁,那么谁就注定要被他退下后被打压。杨暮客,朝堂这些事情难道你还不如我一个女子清楚么?”
杨暮客定了定神,“那小楼姐说当下该如何弥补?”
小楼也低头思索,想了片刻,伸手将额前散发捋至耳后,“我等现在唯有依仗朱哞。”
杨暮客直觉告诉他小楼是正确的。他没用什么占算手段,也不准备去阴司问鬼神。愧疚地说,“听小楼姐的吩咐。”
贾小楼苦口婆心地叹息言说,“你总觉着自己高不可攀。你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人去敬仰?是你杨暮客的学识,还是你杨暮客的出身与地位?”
玉香抬眼看了看,心说还真是地位。但那是修行界的地位,跟这凡俗人道不搭挂。
“弟弟改。”
小楼打量了下杨暮客,“本性难移,你这孤高性子怕是改不掉的。本姑娘不知你跟谁学得说谎的毛病。但日后莫要被我知道再犯,不然我打断你的腿。记下了没?”
“记下了。”
一夜无话,杨暮客一早去鸿胪寺使馆找朱哞商议。
朱哞将杨暮客接进去,杨暮客吭哧半天,将昨夜的事情说了下。
朱哞哈哈大笑,“少爷不必在意。郡主虽并非多心,但中州法度为先。贾家商会出资所建不凡楼与人民公园皆是官家鼎力支持。若当真有小人作祟,我等报与官家诉讼,想来官商勾结也需顾及邦交影响。”
杨暮客听后安心不少。
但朱哞接下来的话就让杨暮客不顺心了,“但少爷言替裘太师传话给那柳泉,此事怕是难做定论……”
杨暮客好奇地看着朱哞。
朱哞调整下坐姿,“记得下官在轩雾郡跟少爷说过什么吗?”
“党争?”
朱哞点头,“柳家是党争的牺牲品,柳泉身上一直贴着裘党势力的标签。现在下官再问一遍,昨晚少爷的话,是裘太师亲口说的么?”
杨暮客皱眉,“是与不是,有区别么?”
“裘太师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若裘太师亲口向少爷传达,要柳泉入国子监当教谕这样的话。他会留下诸多后手,给柳泉起复的机会。但昨夜诸多宴客,并非都心向裘太师。少爷莽撞了。”
杨暮客愣愣地看着朱哞,他实在张不开口。他总不能说,贫道看柳泉气运正隆,但过刚易折,借裘樘的名义,让其收敛锋芒。
朱哞人精,如何看不出来杨暮客的心思。“少爷也不必烦恼。朝堂三公不在,无中流砥柱。不少人还要借由三公名义推行政令。而且三公余威怕是还要许多年才会消解,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六部缺位之上。冀朝裘樘与米党涣散不可挽回,两党内部整合,魁首未立之际,不凡楼不会被人觊觎。”
杨暮客似懂非懂地离开了鸿胪寺。
朱哞忙活了起来。哪有他嘴上说的那么容易。新政推行,不知多少邪门歪道趁机攫取利益。不凡楼俨然变成了京都之内西城的吸金池。周边衍生的新兴商地都是这些商贾争抢的对象。玢王一事已经让朱哞丢了大部分消息来源。这些与玢王相关的利益链路都被他断得干净,损失已经超出了预计。如今本想啊借着不凡楼重新开展一条利益链路,获取冀朝信息。但杨暮客的昨夜的张狂行径,让朱哞心生警醒。
万泽大洲的朱颜国与中州的冀朝相距甚远,两地之间没有利益纠葛,亦不存在竞争。朱哞有必要展开秘密线报工作么?这是有的。
中州从来都不是靖宁之地。暗流汹涌。人道中兴之地对于气运之争最无情,最无道。
罗朝以边贸掠夺冀朝气运。冀朝如今颓势若说没有罗朝逼迫,绝无可能。冀朝东南还有诸多诸侯国,这也是冀朝的海外势力。是冀朝的后花园,但其实早就被罗朝渗透进去。诸侯国阳奉阴违已是常事。
罗朝当然也不愿意冀朝陷入内乱,只有一个颓唐的冀朝才是好冀朝,乱了的冀朝和中兴的冀朝都非罗朝执政之人所愿。
海上有大妖,贸易线路固定。朱颜国与中州贸易交往,冀朝便是一个重要的入口。乾朝乃是金玉最重要的产地,但乾朝地处内陆,无出海口。多高山戈壁,产粮有限。朱颜国想要发展人道,必须获取足够多的金玉在四方购置资源。冀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朱哞绝对不愿意看见冀朝陷入内乱。这也是他和国内朝廷商议后,推玢王的原因。玢王表现一直中规中矩,不僭越,不退让。不似宣王那样贪婪无度,也不似其余王爷一般畏畏缩缩。
玢王没了。新政推行。意味着朱哞多年来的经营全部化为泡影。朱哞写了一封信,寄给司马彦。司马彦是监察院御史。官位三品。司马彦与米慧私交甚好,但并非米党。轩雾郡朱哞与其交换了名帖,这是一次新机会。
信上说太守与商贸司司长欲回购永和坊周边县坊土地。
永和坊土地靠近西城门,人民公园兴建之后,与西市在西城并立集市。这必经之路会形成一个庞大的商圈。而恰巧永和坊住得都没有贵人。土地价格低廉。这其中不会有官商勾结,无人相信。
司马彦是一个正直的人,想来会好好调查。这是一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
但司马彦此时焦头烂额。裘太师刚退,便有京外户部官员勾结县王掩盖食邑数目。监察司共有八位御史,四正四副。司马彦将朱哞的信读完了后,递给批红太监,让圣人亲自定夺。这事儿他不接。
下午司马彦退班后,朱哞提着礼品将拜谒的帖子交给御史府的门子。二人面见。
礼部尚书袁有为跟监察司的另外一位御史还在议政殿。因为办官校一事牵扯太大,首先就是要摸清那些书院要被取缔,那些书院收回官有,那些书院可以继续招纳学生。
那个御史把司马彦递给圣人的书信展示给袁有为看。
袁有为摸了摸下巴,“给本官看这个作甚?”
“户部还能查么?”
袁有不动声色,“本官不知。”
“蛛网一般密密麻麻,上下皆是牵扯不断。”
袁有为轻笑一声,“把众多钱号的掌柜都叫到一起,跟国库储蓄对账一遍。超发的通票在谁那,谁便该死。”
“有你说的这么简单还好了。怕是本官的命令还没出宫,那传令之人就要死在路上。”
袁有为无奈道,“我就是一个书生,你跟我说这些没用。还是先弄好裘太师留下的这摊子事儿吧。”
那御史抬眼看看袁有为,哀怨一声,继续帮他审核书院资质。
不凡楼开业第一天,门可罗雀。一个白天不见有人来。
也许是因为人民公园修建之中,声音嘈杂。也许是因为夏日太热,没人愿意白天出门。
小楼在那楼顶呆了一天,无聊的很。
傍晚时分独孤侯府的飞舟停在了不凡楼矮山的栈桥上。独孤诚带着两个木箱进了不凡楼。
生意上门了,小楼自然从六楼下到二楼。戴着面纱会见了独孤诚。
杨暮客抬眼一看,这是一个恶鬼缠身的人。没几天好活了。
独孤诚带来的是一尊方鼎,还有一个箱子里装的是虎妖尸身,千年不腐。方鼎跟妖尸是一件宝物。鼎乃是人道香火气运之物,妖尸乃是灵韵之物。二者相辅相成,能安宅护院。
小楼瞥了眼方鼎,一体铸成,没有雕琢痕迹。工艺精美,从锈层来看,三千年有余。杨暮客又提了嘴至少供奉了两千年。
独孤诚笑着说,“二位好眼力。不知此物可价值多少?”
“十万贯。”小楼抿了口茶。
“这……”独孤诚讪讪一笑,“鄙人收买之时便花了百万。”
小楼皱眉,“百万?可是有何历史价值本姑娘不曾知晓?”
独孤诚点头,“此物乃是国神观原址祭祀之用。先代圣人腿脚不好,国神观改址,旧有器物尽数送出。鄙人花了百万贯从一户俗道家中买来。”
小楼点了点头,“那便九万贯。”
“怎地又降了一万?”
小楼轻笑,“九乃极数,寓意敬重国神。”
“鄙人急需用钱,郡主大人莫要玩笑。”
小楼提起裙摆,“玉香,送客。”
“慢。鄙人卖,九万贯。”
小楼看了看他,然后去柜台写了收据。
玉香从钱柜里把钱取出来交给独孤诚。打开千机盒,将税款与收据复件放进去,一笔买卖算是做完了。
都在监察大阵之下,白天与晚上有何不同?大体上是人心不同吧。
日落反而做了好几笔买卖,金额都不小,但俱是售卖传世之宝。
杨暮客看着小楼收来的宝贝,“小楼姐准备把这些玩意弄到哪儿去?这只见出,不见进,死物也当不得钱财。”
小楼抿着茶水,“冀朝如今这情势,能买珍物,也敢买珍物的……怕是都没空。本姑娘也没准备马上就在这冀朝赚到钱。”
杨暮客好奇地问,“小楼姐准备在这冀朝停多久?”
“怎么?你不想看着你的人民公园建起来?”
“嘿,怎么能是贫道的呢?”
“待朱哞给这不凡楼寻到一个合格的掌柜,我等便能上路,去罗朝看看。”
“行么。弟弟出去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