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总管引着圣人赵蔽来到了早就准备好的园子。叫圣君园。
“圣人早就为皇上准备好了一切,皇上在此处歇息。老臣站好最后一班岗,待皇上选了新的奴婢,老臣便搬出去。”
“大家要搬去哪儿?”
“老臣去陪圣人。圣人一个人怪孤单的,这皇城里头,就剩下老臣一个亲近的人,老臣不能让圣人一个人住在那冰冷冷的地场。”
“可,可……我……我该从何处选?”
“皇上莫要问奴婢,奴婢没伺候过皇上。谁能伺候皇上,只有皇上晓得。”
赵蔽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跟着李总管走进了屋中,屋里干净整洁,常有人打扫。屋中摆着许多书,李总管告诉赵蔽这些都是以往圣人看的,那时圣人还风华正茂。
赵蔽点了点头。
夜里点灯赵蔽看了很多书,有些翻了翻书名,有些翻了翻扉页。他静不下心,自然也读不进去。
一阵风吹进屋里,床上的纱帘随风舞动。
赵蔽看见爷爷赵霖走进了屋。
“蔽儿可否惊讶?”
“圣人!”赵蔽赶忙起身迎接。
“如今你才是圣人。”赵霖呵呵一笑道。
“孩儿怎能当圣人?”
“只有你能当。”赵霖口气不容否定。
赵蔽看着面容越来越年轻的赵霖,满脸疑惑不解。
赵霖寻了个地方坐下,翘着二郎腿说,“你父王不是个东西,专挑民家女子祸害。朕便指婚给他一个农妇。这便有了你。你是上天送给朕的宝贝啊。当年的无心之举,让朕得着一个无暇美玉。”
“孩儿当不得圣人夸赞,孩儿学业无成。非是美玉,是顽石。”
赵霖呵呵一笑,“玉不就是石头嘛,朕说你是,你便是。”
赵蔽低头想明白了这皇位为何传给自己,抬头问赵霖。“可是孩儿无依无靠,孩儿如何斗得过诸位兄长。”
赵霖不屑地撇嘴,伸手变出一壶酒,自斟自饮。
赵蔽看着圣人祖父不答,硬着头皮再问,“圣人为何修政。”
赵霖这才点了点头,“因为穷。”
赵蔽听了如此直白的话有些迟钝,愣了半晌才说,“我冀朝占中州气运,富庶无比,怎会穷?”
赵霖靠在椅背上,一手搭着扶手,“国家财政,道院分去一成,勋贵食邑分去一成,官员俸禄分去一成。行政日常开支分去三成,军队给养加俸禄分去半成,官田经营分去两成半。剩下一成用于发展经贸,一成处置灾殃。这便是一年税赋的用处,听着合理否?”
赵蔽点了点头。
赵霖冷笑一声。“那你再听,道院自百年前起,分得不到半成,勋贵食邑分去足足两成二有二,官员俸禄分去一成半,军队给养不足半成。即便如此,国库还要年年花钱去堵官田亏损的窟窿,经贸落在了勋贵富商之手,处置灾殃要靠朕起头募捐。你说这冀朝穷不穷?”
赵蔽听后呆立当场。
赵霖继续说着,“米贵,产米农人吃不得米。肉贵,牧羊之人食不得肉。可端到朕面前的年报之上尽是丰年足食之言。他们以为把朕锁在笼子里朕便一概不知了。蔽儿,你说朕要不要修政?”
一口烫酒饮下,赵霖辣彻心脾,嘶。“罗朝重商,年年靠着贸易掠夺我冀朝气运。冀朝几千年来敲地鼠的游戏,到朕手中的时候,朕已经玩不下去了。因为杀再多的贪官污吏,也堵不住冀朝这千疮百孔的筛子。”
赵蔽将圣人的一番话揉碎了,咀嚼良久。
赵霖看到眼神清明的赵蔽,“乖孩儿,来随朕夜游这京都。过了今夜,你再不能随意出入皇城。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赵蔽脸色一红,“孩儿……孩儿想去教坊司听曲儿。”
“那便去。”
夜幕里皇城中的议政殿依旧灯火通明。
仲夏闷热,太监搬进来一块冰以巽阵鼓风。但米太傅还是只披了一个褂子,穿着薄纱素衣办公。热得顾不得体统。
裘太师将圣人遗体送到城外的孝陵停棺,匆匆赶回来看着忙碌的米太傅。
“还道还未走啊?”
米太傅起身作揖,“太师受累了。”
裘太师解开领口,脱了素黑的褂子,递给一旁的太监。“忠祥公的产业查明白了么?”
米太傅点了点头,“本官准备启用宋钰。”
裘太师抬头看他,“你米家没人了么?”
“裘太师藏刀十年,是该用的时候了。”
裘太师坐下,“这么急着让他报仇雪恨,老夫怕宋钰会后继无力。老夫记得刘霜是个能人,是个办案的好手。在轩雾郡给司马彦打下手,事情做得漂亮。”
“刘霜年岁尚轻,威望不够。唯有宋钰宋大人可查明此事。”
“那便刘霜去给宋钰打下手。你我不用争了,事情必须查,查干净最好。查不干净起不了好头,你我都不好看。”
“太师之言有理。”
米太傅坐车归家后,米家二管家米正阳贪墨家财,杖五十,被打死送到了衙门验尸。
虞太保以虎符调遣河东驻军庆阳军,庆阳军领军称病未应,副将严守称整军耽搁,要晚两日抵达京都郡府,不能按时押送圣人棺椁去归无山皇陵。
李总管夜里差遣御马监总管曹公公持圣人节令,与禁卫军中郎将卫尘领三百兵马做稽查兵前往河东庆阳军驻地。
户部尚书汪大人押着儿子汪凤前往太守府衙,检举揭发宣王谋反。
宣王坐着小船从护城河出来,看着全副武装的“船工”,额,不,应该说是王府护卫。
“诸位儿郎,京都内罪臣太师裘万联假传圣意,立无能幼子赵蔽为承大位者。又伙同玢王,以摄政王名义夺权。本王意欲替天行道。除奸佞,正天道。”
“除奸佞!正天道!”
工部侍郎严庵拿着今年疏浚的批款条子找到了汪府,汪尚书已经躲了他六天。若款项还不批下来,疏浚的工期又要耽搁。但汪府大门紧闭,让严庵吃了个闭门羹。
严庵只能转头去找工部尚书易东升。易东升是米太傅的学生,严庵一向不得易东升心欢,二人在工部时常因为工作打嘴仗。
二人最大的争执原因是,钱去了哪里。
天下的钱是有数的。每年金玉就那么多,生产多少,便要旧的销毁多少。
本该是预算多少,便要依着预算来做。但总有莫名其妙超支的地方。什么木材涨价啦,人工涨价啦,米粮涨价啦。这一涨。但到了户部那头,掐死了预算给钱。工作越做越少,麻烦却越来越多。
严庵怒气冲冲地往易东升家里走。易东升家离宣王府很近,近到两家院子只隔了一处荒地。宣王很喜欢易东升这个人,尤其喜欢他的名字。易东升又与米太傅是师生关系。所以易东升便是米太傅和宣王沟通的桥梁。
于是那荒地的荒池上修了一座桥。
宣王府丝竹声依旧不断,严庵听得心烦。他朝着那桥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圣人丧期,里头还歌舞升平。”
话音才落下,一群黑衣人从不远处冲了出来。
严庵惊慌失措,往那荒地里跑。那些人见着了严庵身上的官衣,也不追,径直冲进了宣王府里。
严庵手脚冰凉,脚走路都不大听使唤,一个踉跄从桥面上落了水。死了。
易东升的家丁听见池子外头有呼救声,将人捞出来一看。竟是严庵。
“愣着作甚,还不将尸首处置好,随我去太守府衙报案。”
太守府衙如今乱成了一团。
刑部司刚收了米正阳的尸首,跟那个吊死在门楼上的陶冬冬放一块,这又运进来一个四品大员。仵作累得好似一条狗,伸着舌头喘气。又带上面巾去给严庵验尸。
仵作切开严庵的胸口,扒开喉管看了看,呛死的没跑了。又清点了下遗物,看着那张被水泡了批条。小心翼翼地用覆纸盖上去,拓印了一份备份。用密封袋子将两张纸分开装。
玢王在王庭中静坐,一个身着道袍的小太监从侧门走进来。
“启禀王爷,人进去了。但已经一刻过去了,没听见声响。”
玢王叹了口气,“兄长到底还是兄长。咱们小瞧了人家。听说南边上来了几十艘船?人家又岂是好相与的?本王想着先声夺人,怕是被人家请君入瓮了。你说明儿天亮了要怎么说?有人袭杀宣王,遂宣王起兵保命?这口黑锅是不是要本王来背?”
“还有,刑部司传出风声,工部侍郎在工部尚书家门口落水死了。”
“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这个。”玢王拍了拍椅背,“将本王的披挂担出来,今夜着甲,待看明日如何。”
“是。”
皇城城防营里虞太保枕戈待旦,门口卫兵进来。卫兵身后还跟着一个披甲的将军。
“禀告太保大人,城中有异动,数人潜入宣王府中,并未再现。”
太保刚睡着,被闹醒了抬眼看了看那个将军,“去搜。”
“末将领命。”
虞太保翻了个身,门又被推开。老头坐起来抿着嘴看着卫兵。
“那个……太保大人,城外巡城卫兵发现护城河上游有数艘货船集结,上面有不明数量兵卒。”
“老夫能不能睡觉了?骠骑将军这点主都做不得么?”老头儿有些恼怒地说,“城门关了,宵禁过后城门也不准开。城外备军随时注意他们动向,不准随意出击。”
“是,属下这就通报。”
哼。老头气哼哼地躺下。
杨暮客大晚上从阴间寻找进裘太师家门的机会。但裘太师家中有独立的驱邪大阵,贸然闯进去那大阵有感应。他觉着入梦拜访裘太师这法子太土。搞得像是一个心怀鬼胎的邪祟似得。
没办法杨暮客就在大街上闲逛。看看这京都的夜生活。
虽然圣人丧期,花红柳绿的生意不做了。但晚上还是有不少食客出来吃路边摊。
整个京都晚上街面人来人往,都穿着素衣,还有不少披麻戴孝,跟特么个鬼城一样。
不远处教坊司还开着门,挂着个大白花。里头唱得是唉声怨曲儿。杨暮客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病是吧,大晚上的唱这个,也不怕把鬼招来。
来都来了,杨暮客就进去瞅瞅。这一瞅不要紧,里头还真有不少鬼。就连城里不少土地神都乔装成人坐在桌旁吃茶听曲儿。
噔噔噔,上了楼上雅座。一个老头儿竟然领着活人生魂在一边。边上还站着一个夜游神护卫着。
“嘿,老头儿。贫道坐这儿行么?”
赵霖打量了几眼道士,“坐吧。”
“贫道想找裘太师,或者米太傅谈谈心。您有没有办法?”
茶博士见杨暮客坐下,从暗处拿着花名本站到一旁。“请问道长要喝什么样的茶?”
杨暮客接过花名本看了看,“就这个叫丛云的,顺带叫楼下的换个曲儿。不能唱喜庆的,就唱点正经的,那种正义凛然,赞颂朗朗乾坤的。”
“这……点曲牌的话,要另外收费。”
“贫道一个人出不合适,你瞧见楼下那个穿华服的没?他是刑部侍郎家的官家,在这等人。你去问问他要不要换,这一贯钱赏你。若他不换,贫道再出全资。”
待茶博士走了,赵霖才开口,“道长若是想与一品大员结交,怕是需要些气运。”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玉书,当啷一声丢到桌上。玉书上写着教坊司在座所有人的命数。亦包括的鬼神。
赵蔽头一回见到如此神异之物,看着那不停变幻的人像和命数。“道长若有此物,岂不是全知全能,又何故问我等与官人结交之法?”
杨暮客羞涩一笑,“你问问你家大人,这位也算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他能不能随心所欲。”
“朕的确不能随心所欲。”
果然,楼下的曲风瞬间就变了。变得铿锵有力,气壮山河。
“贫道得了神官提点,要在这冀朝助人聚拢人道气运。二位都是人道气运临身者,贫道该助谁?可有意见?”
赵霖眉头紧锁,“虞庆山……”
杨暮客讶然,“他是谁?”
“当朝太保。”
“因何?”
“他命不久矣。”
“如何助他?”杨暮客此话说完大风骤起,风吹来了云,吹来了雷声。
茶博士端着茶不小心一个踉跄,水洒在了灯上。
需,六四。需于血,出自穴。
生来应了需卦,再生也当应了需卦。
杨暮客忽然有种明悟。“算了,道法自然。”
赵霖满意地点了点头。
茶博士苦笑着对杨暮客说,“道长稍候,小的不慎翻了茶。”
杨暮客摆了摆手。
有些糊涂的赵蔽此时清明了些,问,“他看不见我与圣人么?”
杨暮客点点头,“看不见。”
赵蔽叹气,“若世间的人都看不见本王才好呢。”
杨暮客点头应和,“身为圣人当守虚,世人皆不见圣君……那是何等盛世!圣人果真是圣人。”
赵霖深受感动,说着他眼中有泪。“道长来得太晚了。”
杨暮客跟赵霖闲聊起来。
忽而赵蔽听见有人唤他。
“圣人!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