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魂魄老老实实地装殓自己的骨头。
他还端起颅骨好好看了看,也没个外伤,空洞洞的眼眶,眉弓好似皱着。死前该是个什么表情呢?
杨暮客又拿出一个口袋,纸鸢呼啦啦都飞进去。烂在水中的在灵炁修复下一点点从泥水中挣扎出来,一只发黄的纸鸢落在杨暮客的指尖上。杨暮客笑笑往口袋里一吹。
那书生尸身的髋骨和脊骨已经分离,一块玉佩从髋骨里落下。书生低头看了看玉佩,那上面篆刻着他的姓名。
纸鸢便是寻着这块玉佩来到了此地。
不多会儿书生魂魄提着布袋走到杨暮客面前,“道长,小生已经装好了。”
杨暮客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黄纸,以长生宝盖做符头,指尖灵炁落下,护灵保阴做符胆,符脚取阴间清静之意。写完符纸,他对书生说,“钻到袋子里头。”
“是……”
杨暮客将符纸贴好,拿出一根红绳两个袋子捆在一起。大步流星地往沼泽外头走。
此时季通又钓了两条鱼。
杨暮客低头往水桶里看看,一条黑鲤,一条大头鱼。
“都放了,回去吃饭。”
“好嘞。”
季通收拾好钓具,提着桶拎着小马扎跟在小道士后头。
洞中篝火照亮了墙壁,凉风从洞窟里往外吹,火苗左摇右摆。杨暮客笃定这山洞里头肯定有向上的出口。山洞里温度更低,气流从上面的出口进来,再从这一端出去。
玉香把餐饭端到杨暮客的矮桌上,小楼已经在车中吃过。季通从车匣里拿出他自己的大碗,将临时灶台里的饭菜都舀进去。
“我刚捉了一个野鬼,你审一审。因为死了太久,估计神志不清。也莫要强求。”
玉香点了点头。走到临时灶台拿起她自己的碗筷就坐在灶台边上吃。
“去到中州,可有什么讲究?贫道知晓中州没有宗门。但你们这些妖精也能随意进出么?”
“只要遵守人道规矩,城隍并不阻拦。但要到时点卯,若是随修士进去,且未化形的,要主人带着进阴司点卯。到时我领着巧缘去便可。”
杨暮客夹起青菜送到嘴里,“那中州的俗道道观归谁管?”
“岁神殿。”
杨暮客点点头,“你可曾去过中州?”
玉香摇摇头。
杨暮客扒拉口饭,咽下后说,“且行且看吧……”
吃完饭,杨暮客把那一对儿口袋交给玉香。自己爬到车厢里跟小楼逗闷儿。
玉香起初还好奇道爷怎地不亲自处置,看到两个袋子里装的东西后她明白。道爷要么是心软,见不得这些爱恨别离,要么就是心烦,懒得理这些儿女情长。
至于杨暮客是这样么?或许兼而有之吧。他当下未寻到人心,情啊……爱啊……这些东西离他还太远,处置了,便似个无情之徒。交给玉香这样的,起码多些人道关怀。
玉香唤出那书生魂魄,手掐清心诀,在书生额头一点。
“学生拜见姑娘。”
野鬼看不出玉香妖精根脚,只是木讷地践行神思之事。
玉香从另外一个口袋里取出一个纸鸢,放在他手心。“你看看,若记起了什么,便告诉我。”
“学生领命。”
纸鸢上写着,“瑞郎,叔叔昨日来府中。要带泉儿去下云书院读书。泉儿早就到了进学塾的年纪,但一直等不来你的回信。内子觉着下云书院袁大家成名已久,学问艰深,学风正派。是个好去处。丁未年,孟夏。妻茹书。”
书生看着书信,妻子,弟弟,儿子。这三个人都是谁?神思里似乎有些画面闪过。
茹?他的妻子应该叫……对!叫宋茹。
弟弟叫什么来的?书生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他叫柳瑞。他的弟弟叫柳琼。
柳瑞出生在山边的别院,所以名瑞。弟弟出生在京都,所以叫柳琼。
父亲曾是冀朝户部郎中,为轩雾司掌印。名叫柳埂。他的家就在轩雾郡。是父亲致仕后搬到轩雾郡,他的老家本是北倡郡。他出生的那座别院的大山便是北倡郡的名山,言倡山。
他有一个儿子和女儿。他出发西去采风那一年儿子三岁,因一碗白水而得名泉。女儿叫清,未满周岁。
柳琼那时还是贡员,也不知他考没考中。柳瑞苦读三十载,也不曾榜上留名。实乃大憾。
“你可曾想起什么?”
“学生名叫柳瑞,轩雾轩湖人士,碧芳书院教谕。家中有妻,一儿一女。”
玉香点点头,“你口中的轩雾轩湖在何处?离此地多远?”
玉香指头一点,冀朝远处的人道大阵边界显露,距离这水泽还有一千三百余里。柳瑞看着那边界的形状,终于想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在边境城墙上采风,那一年沙暴猛烈,在边境成龙卷之势。将马车卷走落在此地。柳瑞摔断了腿,本想养好了走出这无人区。但口粮不多,饿死在了湖中。
想明白如何死的后,柳瑞竟然有从枉死鬼向饿死鬼转变的迹象。本来还颇具人样的皮相瞬间干瘪,肚子鼓得溜圆。
“这位姑娘,我好饿啊。”
玉香手掌带出法力灵炁,一巴掌将灵炁糊在他脸上。“清醒一点儿。”
但饿死鬼的形象已经不可挽回,柳瑞口中流涎,直勾勾地盯着玉香,“回禀姑娘,这里名叫金阕原。毗邻冀朝边境清盐郡。轩雾郡在清盐郡之东,中间隔着江淮郡。”
“也就是说,距离你回家至少还有两郡之地。是吗?”
“是。”
玉香从纸鸢口袋里取出最新的纸鸢,递给饿死鬼。
柳瑞用力展开,皱着眉头看着那些歪斜的字迹。
纸鸢上写着,“瑞郎,内子时日无多。望归。”
柳瑞愣住了,眼前的景色竟然花花绿绿,那姑娘方才明明是双蝶发髻,但怎地就变成了双螺髻。她额前本来没有花钿,什么时候贴上了黑色的花钿和朱砂眼影?
柳瑞不知道他已经从阳间堕入阴间,玉香双螺髻贴黑花钿的神魂之象乃是往日形象,不曾用心更改便是这副模样。玉香掐诀帮柳瑞挡开阴风,只怕这阴风一吹,柳瑞瞬间便魂飞魄散。
“我家道爷许愿带你归乡。你钻进口袋好生修养。莫要在动用念头,否则怕是你归乡之前,便要消散在世间。”
说完玉香张开那尸骨口袋,将柳瑞的魂魄收了进去。而后看了看道爷贴好的黄符,无需再做修改。
其实玉香远不像她表面那般平静,身为化形妖精。那些纸鸢上写了什么,在柳瑞展开信件后便已知晓。
袋中上百纸鸢,柳瑞的妻子一直寄送纸鸢,未曾停止。那个叫茹的女子从青丝写到白发,从字迹娟秀写到笔力难施。
玉香的脑海中仿佛看到了一个女子,青灯下流泪下笔,心中满是疑问,丈夫为何不曾回信。她唯不愿相信丈夫已经客死异乡。那一只只纸鸢从炁脉寻到这无人之地的玉佩,如同飞蛾扑火。
唯有一声叹息。玉香整理了心情去向道爷汇报。
车厢里杨暮客正在一旁端详小楼写字,玉香进去万福,“小姐,少爷。”
杨暮客抬头看看,坐到一边,“问清楚了?”
玉香点点头,“这野鬼名叫柳瑞。是冀朝轩雾郡人。”
小楼也停笔听着,方才杨暮客进了车厢后便将湖边的事儿说了。小楼觉着杨暮客做得对。也等着玉香的下文呢。
小楼问她,“能否根据纸鸢的来地,回信一封。告诉他们实情?”
玉香想了下,“寄信之人怕是难以接受报丧的消息。我们还是抵达那里,了解详情后再做行动。”
小楼点点头,“那便赶快。”
小楼何等聪明,自然知晓玉香言外之意便是寄信之人时日无多。她最是个心软的,虽平日里跟杨暮客凶悍异常,但对这世间万物皆是柔情似水。比如那些儒马国外的猴子,她都不忍观看,一直憋在车厢里。杨暮客只汇报了一次拦路妖精作祟的事情后,小楼便让他莫要再说。
一夜歇息,黎明时分杨暮客从山洞深处向上的洞口蹦出去。迎接紫气。如今醒了吞贼,体内多余的阳气也有了办法处理。不似之前尸身燥热。
杨暮客从山上一路跑下去,吃过早饭。一行人再次启程。
一千三百多里,尽是草原。大风吹过翠绿,一浪连着一浪。草儿倔强顽强。
走到中途还有四百多里的时候炁脉绕过此地南下。但分支一些细小的网络通往了冀朝。这样的炁脉下,又离人道近便,自然有神官辖制。
中午吃饭的时候土地神远远赶过来,恭迎道士和妖精。
小楼自是看不见土地神。杨暮客往边上马车后面一指,让土地神去那儿候着。
土地神点头哈腰。
吃完了饭,杨暮客跟小楼说了声有事,小楼姐先回到车厢里等候。贾小楼点了点头,由玉香扶着进去。
“贫道上清门紫明,不知神官为何而来?”
土地神呵呵笑着,“小神是冀朝金阕草原戍边土地神。保证国土气运不失,道长从外而来,小神要提前检查,上人勿怪。”
“无妨。”杨暮客点点头。
这中州皇朝气运自然与一路皆有不同。那周上国都可以气运相压,皇朝地域更广,幅员辽阔,人口更多,自然要更为严禁。
土地神掐诀,虚空一轴画卷浮现。画卷展开,最上是人道法剑,中间是杀妖棒、捆妖索,最下是照妖宝鉴。照妖宝鉴从画中落下,土地神伸手接住。画卷慢慢合拢,飘在空中跟随。
“小神这便要进行检查,请道长一旁稍候。”
杨暮客点点头,“请。”
只见土地神举起宝鉴,一道灵光射出。
马车瞬间变得半透明。一条蛇盘在车厢里,一个女子静静饮茶。车厢底部刻画着密密麻麻的阵法,精妙绝伦。数柄染了煞气的刀兵陈放在车匣之中。
灵光往前移动,巧缘一身青光,龇着尖牙回头打量着山神。
“上人,检查完毕。您等一行人并无妖邪。但入境之前需要在金阕阴司办理好入城契书。”
“有劳神官,贫道自然会遵守冀朝阴司律法。”
“那小神便不再叨扰上人。”
“神官慢行。”
土地神嗖地变成一股青烟钻进地底消失不见。
马车哒哒前行,抵达冀朝边境的时候杨暮客会以为有一座高城雄墙出现在眼前。但他猜错了。
这里没有过往看到的那种为了抵御灵炁修建的数十丈的高墙,只有大约四丈高许的边境围墙。一座金属大门在斜落的太阳下金光灿灿。想来这便是金阕的由来。
杨暮客开天眼看向炁脉,天上炁脉细碎但有序。像是一张渔网。这便是人道兴盛!
哪怕是天地,都要为了人道而改变。
没有了炁脉洪流,自然不会有灵炁与浊炁骤降,也自然不会有灵灾浊灾。
一群小鸟飞过。竟然也不是天妖,只是寻常飞禽。
这样的平凡在杨暮客眼中是如此的亲切而伟大。
马车在城门远处不可目视的地方停下,玉香拉着巧缘走进了阴间。
没多会儿,二者回来了。巧缘脖子上多挂了一个铃铛,玉香手腕上多了一个金镯子。
“少爷,出入境的道牒已经留在阴司。明日会由阴差转交到府衙阴司。只有我等离开冀朝后,他们才会送上归还。并且在我等旅居冀朝的时候,阴司会派遣游神一路跟随,听候差遣。”
杨暮客无奈笑笑,哪怕周上国,那些游神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儿来用。又怎会如此,一直派遣游神跟随。这阴司里到底有多少神官才能让冀朝如此随意差遣。“随他们去。若是他们敢窥探贫道私密,贫道也不介意让巧缘吃吃神官。”
玉香窃笑。那阴间躲着的神官冷汗淋漓。
马车来到金阕大门前,小门先打开走出来几个差人。
差人拿着书本检查了出入境的记录,发现竟然数年都没有马车从此过境。
他好奇地上前问,“车里几位人?从何处而来?”
季通跳下车,“我等自昭通国来。”
“昭通国?!”
“对。”
差人张大嘴巴,“你们怎么过的戈壁?不该从北边走么?”
“车中贵人不喜严寒,从南边儒马国国境外绕过来。”
这时差人看到了巧缘脖颈上的铃铛,恍然大悟。“请这位壮士填写入境记录,敢问壮士可有通关文牒。若有小人需要递交鸿胪寺检查,若没有还请跟随我去边境署办理。”
季通从怀中掏出由绢布包裹的通关文牒,差人小心翼翼地接过。而后把那厚厚的文书递给季通,“请壮士在文书最后空白处填写入境详细。”
季通从书脊上抽出墨笔,翻到空白页写下。万泽大州朱颜国贾家商会路径冀朝。掌柜贾小楼,随行道士杨大可,侍女玉香,侍卫季通。
待差人检查好字迹,而后示意门后卫兵打开大门。一行人随着差人进去后,来到一个小院等候,没多久差人捧着通关文牒回来。
自此便是冀朝之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