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香的医术谈不上多高明,不少疑难杂症她也束手无策。不过这义诊摊子出现后那些城里的郎中也坐不住,脸还是要的啊,悬壶济世的牌匾就在那……屋里坐听风雨固然好,但是要被戳脊梁的。
术业有专攻,这些个郎中也展开救济后数万人的医疗境遇终于得到改善。
夜里判官将道牒送回。杨暮客拿着道牒看了看,里头那判官没敢写城中那段故事。孰是孰非杨暮客也不纠结。
本来义诊的摊子杨暮客给了那县令三天,但其实第二天玉香诊台前的病人就少了。甚至远不如其他的医馆棚子。
毕竟所带药物只有伤寒跌打一类,此时其实可以功成身退了。
晌午的时候天际飞来一艘大船。杨暮客开了天眼去看。
没有修士,没有妖精,没有神官。这艘大船是以人力建造,以俗道术法构建灵炁运转通路。这是一个工程奇迹。至少杨暮客是如此认为的。这艘大船缓缓飘荡在空中,仿佛脱离了元胎的束缚。
大船落下后周上国的鸾鸟旗帜迎风飞舞,猎猎作响。大量木料和物资从滑竿上落下。
杨暮客问季通,“这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季通也傻傻地看着大船,“小的不知。”
而后杨暮客问收摊回来的玉香,“你呢?”
“婢子也不知。”
杨暮客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快步找出去。到了降落地点看着那巨舰无以言表。船上有仪官,见到小道士笑着上前,“敢问可是大可道长?”
杨暮客拨开仪官,绕着大船继续观察。他能看出木板轻薄,更是蜂巢结构。他还能看出来整艘大船没有一个钉子,俱是榫卯结构。何以不散?
那仪官后面跟着,招呼了一个貌似船长的人跟上。
杨暮客仰着头问,“如何做到的?”
仪官赶忙将身边之人推上前,“道长若对舰船有疑问,这位便是船长。”
杨暮客瞥了一眼,继续细细观察。
船长咽了口唾沫,“寻汤观的道士说,阵法所用乃是倒转乾坤,斥力腾空,引灵炁推巽位之风。”
呵呵。杨暮客听完笑了,这阵法简单易懂,即便他不用天眼去看,都能猜出一二。但当真如此简单吗?
杨暮客知道火箭发动机以工质做工产生推力,挣脱大气。但是真的这么简单么?火箭燃料的功率,火箭材料的耐热性和强度,火箭的气动外形,细分下去难点千千万万。在杨暮客眼中,这艘大船就像火箭一样,你知道原理,但这是一个精密无比的大家伙。他可以确定这东西的蜂窝结构只要产生一点点形变,马上就会从天空坠落。
那么这艘大船是如何做到在炁脉下飞行却还能保持结构稳定的?
杨暮客并未期待船长能给出更详尽的解释,继续问,“此船是何人所造?”
“此船乃是长隆郡船宫督造。”
“长隆郡?贫道在周上国为何不曾听过?”
仪官赶忙答道,“长隆郡乃是新拓海岛,并不在陆上。原名叫瘦脊岛。是周上国的海外飞地,因与东北海外藩国章丘国经贸,拓荒不足百年。”
“看来贫道错过了很多啊……”
有关人道兴盛,杨暮客至今所感不过尔尔。或许得见可行于城中浮舟最为欣喜,但这于浮舟基础之上发展而出可飞行于城外的大船,已经超乎想象。天空是危险的,任何时候,任何方式,在天空之上都是危险的。因为有天妖,因为有罡风,因为有灵炁骤降。但依旧有人努力完成了眼前这一切。
仪官不知如何接杨暮客的感慨,只能笑着说,“大可道长若有机会可以来长隆郡做客。”
杨暮客看着仪官真挚的笑容点了点头。心中却思,再来此方天地不知何年何日,怕是此人已是一赔黄土。起兴给这仪官批了一卦。
“乾下坤上,泰。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征吉。因仪官于卦中,遂变卦。下巽上坤,地风升。元亨,用见大人。”
仪官欣喜地看着杨暮客,“下官还请大可道长解卦。”
“周上国北疆用兵顺利,连连捷报。但政治人员紧缺,想来周上国朝廷开始调用闲置官员,若闲置官员不合,则调用副官提正。仪官面貌清正,但性格慕强,原来认识的贵人即将相助于你。但切记,木生乃日渐成材,根深则叶茂,不可冒进。若急于求进将适得其反。”
仪官眼睛一亮,“多谢大可道长。大可道长便是小人的命中贵人。”
杨暮客无奈笑笑,摇摇头说,“贫道与你萍水相逢,做不得你的贵人。你的命格担不起贫道相助。”
仪官听完愣住,“小人不知天高地厚,道长莫要放在心上。”
杨暮客只是绕了一圈,他看不大懂这玩意的技术含量。因为跟修行不相关,灵炁用法极其原始,但不可不谓之精妙绝伦。
与周上国的仪官道别后杨暮客往回走,那些个灾民见到小道士都恭恭敬敬。他们知道谁对他们好,聚在这里几日,灾后这城里的官员只是冷淡处置。唯这小道士来了后,那些官员才落实了好多允诺。
杨暮客也笑眯眯地跟这些看似美味的灾民打招呼。到了山坡下周围变得干净许多,一开始这山坡下头聚集的灾民都挪走了。杨暮客也不知是城里的捕快驱赶,还是那些灾民发自内心不想打扰贵人清净。
“准备准备,晚上离开。”
“又是晚上?”季通皱着眉说。
“白天行车,你信不信你走到中午都上不得官道……人挤人,踩伤了,摔着了,失德之事都算到贫道头上。”
“少爷你又不是这些灾民祖宗,人家干啥敬你?”
“我的确不是这些灾民祖宗,那车里的玉香可是多少人的再生父母。就算不敬贫道,那小仙女儿要走了人家不来送么?”
“呸。”玉香撩开车帘,“少爷净是说风凉话。婢子在外抛头露面,人家却都念你的好。”
“他们又不知贫道是谁,念贫道的好作甚?”
玉香捂嘴一笑,“哟,您可小瞧了自己。周上国一篇《劝学》,又登杏坛上宣讲一则寓言。这周边藩国的读书人谁不晓得你大可道长。那县令把您在后台坐过的石凳都刻了石碑,更别说这数万灾民也有富家读书的,都说你平易近人。”
“贫道平易近人么?”杨暮客看看季通。
季通哼哼着,“不好说。”
小楼也走了出来,“就你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平易近人这个词与你今生无缘。”
杨暮客叉着腰,“贫道要告你诽谤我。”
“玉香医治那些个人又不认得你,自是不知你这小子有多骄傲。”玉香扶着小楼下了车,小楼继续说,“你眼中何曾容下他人,非与你亲近的,你愿意理便理,不愿理便当人不存在。你说你平易近人么?”
杨暮客尴尬笑笑,“弟弟还不是跟姐姐学的。”
“莫说与本姑娘学的,本姑娘只是无处可去。”
杨暮客兀地想起那日师兄的话,意思让他慢些。莫不是一直赶路,未给师兄凡俗肉身留出活动的时间,她心中不喜。看着贾小楼盯着远方天空,杨暮客郑重地说,“接下来路上听弟弟便听小楼姐做主,姐姐说怎么走,便怎么走。”
“真的听我的?”小楼好奇地看着杨暮客。
杨暮客点点头。
“你这孽障,不知想了什么。我如何做主?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又指哪门子路。指了,错了。平白丢了颜面,日后还不是要改回去你来做主?”
杨暮客噗嗤一笑,“那日后弟弟与小楼姐商量便是。”
“这才像话。”
大朵的云倒影在碗里,碗里的天是蓝的。但远方的天是红的。
吃了晚饭,季通拆了绳子。果真如他所说,那栅栏一推便倒。太阳刚沉下去,巧缘自己钻进了车套里。它早就迫不及待了。
翻山越岭,终于抵达向北去默酿县的官道。疾驰在风中。
小楼睡得正酣,杨暮客出了车厢。季通依旧盯着前路。
“好了,此时我来望风,你睡一会儿吧。”
“是,少爷。”
季通是个令行禁止的,躺在御座上闭眼就睡。
杨暮客盘坐在座位上总结这一路可有差错。其实他心中那口恶气并未出个干净,跟那个郑云桥斗法当真虎头蛇尾。好多想法都还未付诸行动。
比如他曾设想,那郑云桥是个死板守礼的蠢蛋。
杨暮客云游诸多县城,将那些个有小毛病的神官尽数揪出来。扶礼观的行走要不要管?要管。那你管了这些事情,当下导引灾后神道治理的工作就要耽搁。在忙的焦头烂额之时杨暮客再上门论道。如此道争,郑云桥如何去赢?
而且阴司城隍随岁神殿将军巡猎,缉捕天妖这等工作不可耽搁。引导枉死灾民生魂的工作尽数压在了判官身上。杨暮客以录入道牒行程之名,阻挠判官与郑云桥联系。杨暮客再号令岁神殿的阴兵处置亡魂。你扶礼观所谓地主毫无作为,够不够丢人?三言两语批驳攻心,而后坐而论道。攻心之计,你郑云桥何解?
他本不用露出体内胎光那大鬼气息。但露了,便赢得并不光彩。
还有被人迷了魂,拘去了真人洞天。杨暮客其实很在意这件事情。也幸好兮合来得及时,不然不知要如何丢丑。
伏矢应对丹田。精气储存之所。醒了伏矢后杨暮客也没机会探究丹田何用。但杨暮客引了一丝灵炁入体,去寻那丹田,却发现自己的尸身并无七十二变里所说的储炁胀感。一个周天,灵炁散于天地。
如此杨暮客便确定了尸身并无丹田,唯有生者才有。但伏矢醒来以后有一个特点,便是他能分辨炁脉颜色中五行之意。至此终于明了道经中言,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唯有得水,至死方休。水赐予了生者死亡的权利。
杨暮客敲了敲车杆,无声但巧缘有感,巧缘慢慢放慢脚步,昂头回眸看着打坐的杨暮客。
杨暮客笑着露出八颗白牙,“巧缘。许久不曾吃肉,当下可曾想通了?”
巧缘还以为道爷要说什么事儿,原来是吃肉。它本就是生来吃草,又怎能说改便改了。初始被逼着吃肉饮血,后面觉着新奇也吃了许多。但终究还是觉着吃草更好,尤其是吃过了灵山的灵草。
巧缘摇了摇头,再次小步快跑起来。
杨暮客叹了口气,“你啊,终究要学会自己去捕猎。若要为妖,捕食他者乃必经之路。”
巧缘依旧默默拉车。
杨暮客嘿嘿一笑,“若你与我同心,需得敬我。共心为恭,若你恭敬我,亦要恭我言之理。我怎会害你呢?贫道给你安排个任务,待天亮了玉香煮早饭的时候,你便钻到林子里捕猎一个活物。”
玉香的真灵从车厢里钻出来,青蛇从杨暮客的脊背爬到肩头,绕着胳膊在掌中翘首道,“道爷莫要逼迫它了。”
杨暮客问,“你以为我是揠苗助长?”
“道爷确实急迫了些……”
“我们不是在山中修行,也不是在偌大宗门有修士日日诵经。吃草的会被七情六欲吃掉,这便是活生生的人世间。它巧缘若有大能点化,贫道自是不需催促。可你玉香敢传它青灵门妖修革命之法么?”
青蛇真灵吐着信子,“道爷心中有事?”
杨暮客摇了摇头,“贫道若想借题发挥,犯不着拿你们撒气。”他躲开了青蛇真灵的视线,抬头看向星星,“贫道是真的怕你们死了。玉香你化形了,若是陷着了什么灾殃,还有神魂跑脱。去做个神官也好,往生了求个宿慧也好,再不济,吃人为恶去做那鬼修。季通这憨货睡得香,便由他去睡,反正凡人死了便是睡了过去。给他这辈子画个终点。可巧缘稀里糊涂的跟着上路,我便是说,它又能明白多少?我说吃它懂,我若讲理,怕它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能不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