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桥是从中州来的,本是个中州的破落户,打小没见过爹娘,叔伯夺了家产。就在某日他准备好了手刃仇人而后自首之时,一个云游道士来到他的面前。问他可愿随那道人去西修行。
自此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衣食无忧自是不必多说,人人尊敬让他找到了再世为人的知觉。
他的师傅是扶礼观的长老,已经真人修为。本是中州访道,见杀心惹煞气,村中有运势逆转之危。正是这六丁六甲之命者入邪之兆。
郑云桥生来性子里便带着一股狠劲儿,如今修行有成又带了些许傲气。
面前那未筑基的小道士,不过是辈分高了些。他又何尝不是辈分高?凭什么这小道士比师傅的辈分还高?他自觉这是个狗仗人势的家伙。
“晚辈名叫郑云桥,才筑基出关。师傅差我当做行走,处置灾后邪情。本欲望更南,但游神传信,前辈调令扶礼观行走。遂立即赶来。”
杨暮客见他说得不卑不亢,眼中还带着些许轻视,嘴角翘起,一口白牙,“来了便好。那城中惨不忍睹,贫道已经勒令正法教游神与执岁殿阴兵阴将临时处置。但终究需尔等扶礼观行走平整炁脉,规整神道。”
郑云桥揖礼,“多谢前辈提醒。”
“玉香,乘风载我与这位朋友去炁脉之上看看。”
“婢子领命。”
玉香掐诀,腾云而起。杨暮客那乾坤正法聚拢灵炁后大阵缓缓运作,空中再观炁脉,似寒风中烛火,能量微弱不已。
郑云桥看不大懂这小道士是如何保证阵法勉强运转。但这大阵破损成这样,非百年之功不可尽复。
看过当下情形,杨暮客让玉香落云二人无言而去。
郑云桥一瞬间怒火中烧,他自打入了扶礼观,何曾遇见这般怠慢。走到树后,咬牙捏了障眼法,一身风尘样貌。
营寨里虽无县令坐镇,但仍有县丞和主簿主持工作。县丞见到一个风尘仆仆的道士走进了营寨里。欢喜上前。
“贫道乃是云鼎观行走,本该前往国神观。但闻东南受灾,直达此地。”
“原来是上国道门行走,县令大人此时在营地外头云游道士那边休息。不知道长可是欲见本县父母。”
郑云桥笑着摆摆手,“他既已经歇息,贫道便不做打扰。县丞大人亦可当家做主。贫道可号令国神观道士乘鹤运送物资。不知当下最需何物。”
这……县丞犹疑了。并非犹疑这道士身份,而是犹疑该不该独断此事。县令是流官,来年便是考核之期。若过了巡检大人那关,自是平步青云。他独断此事,若是惹了县令大人不喜,难免要在考绩时添油加醋。九年来二人关系谈不上亲密无间,至少做到了平淡如水,不曾因权力斗争而有隔阂。
县令伸手搭在一起长揖,“道长好意难却,可本官不敢私下做主。道长可于帐中歇息一晚。明日县令归来之时,本官可代为引荐。”
郑云桥笑笑,“如此便好。”
第二日一个车队靠近了默酿县。此车队乃是太子召集商户捐赠的物资,官家物资运往更南的震中地区。
车队里有游骑兵护送,游骑兵本就是军中斥候。见那城池毁坏,绕了一圈,发现了城北坡上的营寨。归队引导车队向西南行进。
县令大人美美地睡了一觉,无梦。起初时玉香还多给他准备了一份餐食。这县令在这默酿县从未吃过这等美味,顿时对这四人愈加尊敬。昭通国本就商贸繁荣,他知晓国外有许多贵人吃喝皆是世间珍馐。想来这贾家商号定然也是国外贵人,贵不可言的那种。
吃过早饭县令向玉香告辞,玉香笑而不语,只是点点头。坐在那候诊的位置不再看他。
县令手脚有劲领着亲随回到了营寨,走在半路就遇见了快马加鞭的游骑兵。
那游骑兵看到了县令的官衣,一勒缰绳翻身下马。游骑兵先是脚跟着地,搓了一条浅沟,踉跄几步,站定后单膝跪地。
“益岔郡骁骑营游骑尉士拜见大人。”
“尉士免礼。”
“太子殿下召集商户捐赠物资以在成北,因路崎岖难走,某先一步传信。”
“哎呀,您可太及时了。昨日幸得贵人解决水源问题。今日太子殿下召集物资便已运到。实乃我默酿县之福。”
“大人快快回到营寨安排人员接收物资,莫要起了纷乱。”
“对,对。”
县令笑着点点头,大步流星地往回赶。
才到营帐前,县丞早已等候。
“岑兄,本官正要寻你。太子殿下召集了物资赈灾,已经运送到城北,此时正往我等驻地运送。赶快安排脚夫迎接,还要捕快维持秩序。”
“大人。下官稍候便做安排。这帐中昨夜来了一个云鼎观的道士。”
“云鼎观?”县令好奇问道。
“对。周上国云鼎观的道士行走,听他言说,似是准备去国神观访道,但听闻有灾,先一步来至此地。”
“好。本官就去看他。”
县丞拉住县令,“大人要谨言慎行,上国道长不可言罪。下官观那道士,虽风尘仆仆,却一脸冷傲。定是个性情乖张的,如今我等拨云见日,莫要因外交事宜惹了官司。”
“岑兄言之有理。是本官着急了。”
县令拽了拽衣服褶皱,正了正帽冠,双手揣在袖子里。低头进了营帐,营帐里点着一根蜡烛,烛台华丽。这定然是那道士随身带的。那道士就在一个蒲团上打坐。听见县令进来也不曾睁眼。
县令上前作揖,“默酿县县令拜见云鼎观道长。”
“贫道姓郑。乃是云鼎观受箓的行走道士。可调遣昭通国一切俗道资源,赈济灾情。”
“默酿县原有十三万七千人口有余,县城内居住九万八千,震后随本官来此处安置有七万两年四百三十二人。伤情过重离世者还未清查。我等当下缺衣少粮,昨日幸得海外云游异士相助,寻得水源。海外异士还设立义诊之所,提供药物。方才太子殿下召集物资也已运至城外。解了燃眉之急。道长千里迢迢至此,本官不胜感激。我等当下最缺乃是通晓阵法术数俗道,大城阵毁,灵炁易成灵毒,非俗人可受。还请道长相助。”
郑云桥听完从袖子取出一张符篆,折成一个纸鸢,向着炁脉一抛。“方才县令所言贫道已经录下,传往国神观。贫道知晓你等灾情严重,但这县城大阵损毁严重,重建需百年之功。不知县令此时可有计划。”
“这……”县令哪有功夫去想什么重建之事。光是救灾和收拢民众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郑云桥抛出两个纸人,捏着法诀,唤出了默酿县判官和社稷神。
一个纸人化成了阴间官衣老叟,一个纸人化成身着青衣的妇人。
老叟笑呵呵地说,“娄大人,你我梦中多次相见。不知还认得老朽否?”
县令冷汗涔涔,作揖道,“鄙人拜见城隍司判官。”
郑云桥指着妇人说,“这位县令大人可能不熟,她是默酿县的社稷神,主司农事收获,掌管地脉水系。”
县令赶紧再作揖,“鄙人拜见社稷神。”
郑云桥此举并非显法,而是俗道常用的请神之术。凡俗若遇通玄之事,俗道要帮助凡俗沟通神道,所以这纸人借身之法并非修士显法。
“县令昨日寻水不成,是海外贵人助尔等挖开水脉。此事本该相求社稷之神,而县令大人疲惫不堪,未能想到,实在遗憾。”
县令听后眉头紧锁,这道士何意?求助社稷神?莫说他忙着带领民众避灾,便是安稳后也不会以人道相求神道,该是神道主动入梦助他才是。
那妇人笑笑,“默酿县重商,周边土地荒废许多。怕是小神早就被县令大人忘却。近年秋收之日也不曾有祭祀之礼。小神法力甚微,实难显灵托梦。”
县令硬着头皮说道,“鄙人知罪。”
郑云桥此时打圆场,“县令大人乃本县父母大人,心里挂念诸多。荒废祭祀典仪情有可原。”
“小神理解。”
郑云桥不给县令辩解的机会,继续说,“县令言说恐灵炁化作灵毒,侵染民众。阴司判官与社稷神此时俱在。县令大人可向二位神官祈福,暂解灵毒之危情。待俗道抵达后,布置临时阵法。恢复人道之治。”
县令面色为难,“道长所言甚是。可如今我等落难,实难行社火仪轨。无供奉之物,社稷神官何来香火显灵呢?”
“贫道只需县令一言,若县令允下,社火所需仪轨贫道安排。供奉之物贫道可代为提供,但县令需与贫道立下契约,日后政事如常后再为偿还。”
县令咬着腮帮子,这道士竟然出了个寅支卯粮的馊主意。但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他认了。“那依道长所言,本官与道长立下契约。”
此话说完,仿佛天地有应。就连这县令凡人都察觉到了因果加身后的心悸。
郑云桥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信封里便是那一纸契约。
大致意思为旧城损毁严重,需迁城重建。重建之处为社稷神所选,并且需年年举办典仪祭祀社稷神显灵之举。国神观俗道会布置新的御炁大阵,所用物料由国神观承担。但国神观于此地修建别院,教授道学。
县令看完后脊背发凉。这默酿县如此重建,已经是偷天换日,非原有县城。他低声问郑云桥,“道长如此安排,已是神道干预人道。不怕天谴吗?”
郑云桥哼了一声,“破而后立,理当如此。何来天谴?”
县令哀求,“道长……默酿县以酒酿而兴,正是因为风土适宜。数万人生死存亡的大事。不可不细。不知社稷神选址何处?我等能否重操旧业?年年举办典仪,劳民伤财,岂是敬神之举?下官敢问社稷神,您愿意看见乡土子民受苦吗?”
那老妇转身看了下郑云桥,只是笑笑。“本神爱民如子,所行之事,所显之灵,皆是正道。”
县令再叹,无言以对。
这便是郑云桥的上屋抽梯之计。你上清门徒勒令众多游神阴兵处置阴间邪祟,此地遂不用也。我安排人道与神道另寻他处再造城池。你杨暮客花再多心思,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时至傍晚,太子所集物资卸运完毕,那些个商会的马车和守军尽数离开。
县令找到了营寨外收拾义诊凉棚的玉香姑娘。欲求见杨暮客。
杨暮客正在车厢里与小楼饮茶对诗。不过是什么大地对长空,红花对绿叶。
玉香进了车厢说了那县令来访,杨暮客点点头。
“如今两日,重症病患基本缓解,我等不必于此地停留。玉香准备下,晚上离开。”
“婢子晓得了。”
杨暮客下车,县令一脸愁容地上前。
“大可道长,今夜国神观俗道来至。准备举办社火祭祀社稷神。不知大可道长可愿参与?”
“哎呀,县令大人晚来了些。我与姐姐已经约好,今日日落便离开,继续南下赈济灾民。”
“这……何故夜间离开?太危险了,我等还没报偿大可道长恩情,再多留数日如何?”
杨暮客摇摇头,“县令此时燃眉之急已解,但南边还有大量灾民等待医治,等待物资。时不待人啊。所以县令大人莫要再劝贫道,多想想你的受难同胞。”
“唉……道长……道长慢走……”
郑云桥所为杨暮客不知吗?怎能不知。这天地神道行迹尽在杨暮客眼中,即便他不知细节,那正法教游神不会言说吗?城隍司的判官被谁唤了去,唤去了多久,同行者有谁。在高等神官眼下不可能存在秘密。
正如杨暮客准备的,这是一场道争。一场仅限于筑基修为之下的道争,一场冲突有限,但无所不用其极的道争。
郑云桥的上屋抽梯却是狠毒。
可以说,杨暮客勒令众神,本不需消耗一丝人情。因为功德足以抵偿。但迁城后便不同了,后续功德与被杨暮客勒令众神再无瓜葛。
但杨暮客正因如此才愈发看不起郑云桥,眼界与心界都太小了。杨暮客继续南下,他依旧会使唤游神,依旧会勒令神官与阴兵阴将。你郑云桥有本事再复制此遭。
郑云桥使唤这些人道俗道,神道神官便不需代价吗?唯他自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