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车辕在辙中滚动,马蹄咄咄不停。
确实如季通所说,路程快了许多,不过两日功夫便走过了郡道中程。杨暮客本以为就这样一路就可以抵达渔阳郡内,却没料想还是有胆大的敢拦车阻路。
眼巴前不下雨了,但开始结霜下雾。前面白茫茫的一片,巧缘驮着车套缓缓停下。
一个人影在雾里头弓着身子说,“晚辈福景子见过紫明道长,拜见迦楼罗真人。”说话间那人影就伏下身子嘣嘣磕了三个响头。
“让他起来,让路。”车厢里传出小楼的声音。
没等杨暮客开口,后头坐着的玉香落车,走向那人影。
“正法教说不拦我们去路,你是哪儿来的?扰了我家小姐清修?”
人影低身作揖,“禀报玉香道人,非是小道食言阻路,而是有事不得不问。”
玉香皱着眉,“我们一路从那苏尔察大漠走来,停那淮州郡也不过季秋一旬,那巫蛊之事与小姐与公子无关。”
“有关。”那福景子斩钉截铁地说。
“即便有关,也不是你来管的。你家长辈不曾出面,你来此地也怕是自作主张。贫道劝你回去询问清楚。”玉香一手挪移之术将两人与马车位置互换。
巧缘闭着眼睛不自觉迈出蹄子开始往前走,哪知那福景子一手《定乾坤》又将车子定在原地。
大胆!玉香火气噌地一下冒出来,若是她独个儿,那便忍了……正法教门下的走狗她惹不得,但这车中人物又是这走狗能惹得的?
那人也明白自己干得何等愚蠢,但硬着脾气说,“晚辈失礼,自会回去领罚。但是当下有事需紫明道长言说清楚。”
杨暮客伸出头往后头皱眉看了看,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敲了季通的头。“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用气血把耳目的窍穴都封住。”
那季通口干舌燥,点了点头。
杨暮客也跳下车,用左手哗地一声打开折扇。上面写着“静心”二字。这是小楼昨日写的,杨暮客也颇为喜欢。
“想问我什么?”少年道士用静心给自己的脑袋扇扇风,款款走过来。
那道人见着了正主,开口言道,“敢问紫明道长可与那淮州郡水师神有过来往?”
“不曾。”杨暮客答得硬气。
“道爷不必答他。折了身份。”玉香拦在杨暮客身前。
那锦旬老儿是个真人,使了法术定他,杨暮客忍了。可这大路上走得好好的,又被人定那。虽不定身,但杨暮客忍不得。他摇摇头,长吁一口气。“玉香去我身后护卫便可,这里说清楚也免了后面的事端。”
“道爷……”玉香不知如何去劝,但你一个上人与这小人搭话,还是被人家问话。也不知是挣脸还是丢脸了……
“我心中有数。”杨暮客合上扇子,搭在玉香肩头,拨开她直面那福景子道人。
只见那福景子一身玄衣道袍,白色斜襟绣着藏青云纹。再配上那黝黑的面容和长须,整个人就像一个乌鸦一样。丑陋!
福景子见那玉面公子手持折扇盯着自己,他从那眼神中看到了鄙视。不禁捏紧拳头。还是再次躬身打个稽首。“紫明道长见谅,小道实乃公事公办。”
杨暮客点点头,“理解。你是……正法教门下弟子?”说着他好奇地用扇端搔搔额前。
“小道拜于卢金山鸠香子门下,是正法教的旁宗旁支。”
这卢金山是个什么宗门,山门在哪儿,杨暮客一概不知,那便不予评论。鸠香子,听这道号便知是个没证阳神的。若证了阳神,晚辈说话“子”字儿就得换成真人。
杨暮客又点点头,手指穿过折扇的穗子,将其挂在手腕上。他在袖子里摸到了日前在面皮上揭下来的傩面,又问,“那敢问道长的修为如何?”
“小道鲁钝,道基圆满,证道金丹。”
金丹修为啊,还是个修丹法的。
杨暮客思衬一下,那日用正法连那真人的分神都镇压不住,这金丹修士当面也无异是卖弄出丑。索性一把掏出那傩面扣在脸上,青鬼法相凸显身后。鬼王气息远超那福景子修为,杨暮客不止于此,然后又掏出那大罗天的一粒尘置于手中。扇端轻轻敲打玉面,当得一声,仙器灵性被激发出来。
杨暮客冷眼看着那冷汗淋漓的福景子,“此物乃是东岳门炳灵上人信物,那东岳门与正法教万世修好。见着长辈信物还不跪下。”
那福景子茫然失措双膝砰地一声就跪在路面,抬头仰视着紫明道长。
面具下杨暮客呲着牙,“臭不要脸,投机取巧到贫道身上。瞎了你的狗眼。你不是有话要问吗?问!问完了我们还得继续赶路。”
那福景子跪着手足无措,“这……这……”
“问啊……”杨暮客拖着长音低头看他。
福景子那油黑的面容没了坚毅,颤着嘴唇说,“小道奉命彻查淮州郡神官行踪。那水师神先被我查出得了三枚宝钱,不敢言说来路。后以科仪之法请岁神标下将军,撬开了那水师神的嘴。”
“宝钱是我给的。”
“是。”那福景子先是点头,后又说,“不是。那宝钱是山神山阳君所赠,为了开云见日。”
“助我修行。我知道。”
福景子点点头,“那山阳君是事发地当事神官,我又传唤山阳君当面对词。却如紫明道长所说,为求得一缕紫气降于山头。但那水师神真的有问题,那水师神府邸竟然连着淫祀香火。那水师神供出淫祀与山阳君治下寨民有关,后不知怎地那水师神竟死了。我们只能查山阳君,但山阳君说上清门道长许了它坐骑之职。说他若是邪道那上清门修士怎能看不出。而后那山下村中土地也供出说上清门紫明道长路过山阳君所治山林。紫明道长您毕竟没有成道筑基,小道怕您失了眼,看错了那山神,所以拦路询问。”
“邪祟作孽多年,尔等不闻不问。唯独那山神苦守,你言说怕我失了眼。”
“小道非是辖制西岐国淮州郡的道士,而是抽调于此。而且那山中阴阳失衡,所有寨民魂魄皆失,天地文书指向了山阳君有失阴德。”
还是这事儿,那山阳君竟然还是被揪出来了。杨暮客抿着嘴,“此事我是知晓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况且事急从权,那山阳君久无香火祭祀,也无血食补给。吞吃那邪蛊所害寨民阴气乃不得已为之。我许它一个坐骑之职有何不可?”
福景子咽了口唾沫,“自无不可,小道所求,不止此间一事。还有那前位城隍失踪一事。山阳君与那城隍也是相交多年。”
“淮州郡上一任城隍失踪了?”杨暮客惊道。
“是。”福景子一脸郑重,“那鬼王孙蔡青阴宅被洗劫一空,像是匆匆逃离。有大修士隐去天机,天地文书也没有线索。而匿途山山神禀告说孙蔡青曾设宴款待紫明道长,小道就想来询问紫明道长是否有其余线索。”
嘶,孙蔡青可不是那些水师神,山神之类的小角色。西岐国阴间他也当得上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了。杨暮客此时明白这黑脸道士也不纯纯是个投机的坏种。“既然有此缘由为何不见尔等主事的人来询问?”
那福景子听了这话愣住了,然后喏喏地开口,“小道就是这查案的主事……”
杨暮客转身看着手持长锏的玉香道人,唤了声,“玉香过来。”
他打量了下一脸英气的婢子,觉得如果自己一声令下,这玉香道人就敢打杀了这福景子。他小声对玉香道人说,“你传信山阳君,让它速速赶来。”
“婢子知晓。”玉香一手托着长锏一手在空中划了一道敕令。
杨暮客然后继续低头对着福景子说,“我乃上宗修士,你拦我路,我请长辈信物压你。这是义气之事,我也自觉错了。你方才问我是否知晓线索。我记起那日离去之时听闻小鬼言说周上国。按理来说那小鬼私语我这修为不露法相是听不见的,但偏偏听着了。这应当是体内鬼王为之。我家师兄如今化凡,一身法力尽数褪去,自是不知其中缘由。玉香道人在那鬼王阴宅道场里又不能收放神识,所以也不知情。那两只小鬼的原话便是,‘一方天地大改,可惜周上国气运相压,不准去呀’。另一小鬼言说,‘不敢胡言,若不是城隍老爷收容,你我都成了那邪鬼口食’。你可记下?”
这番话说完杨暮客却只字不提让那福景子起身。
福景子点点头,“小道记下。”
正当此时,那山阳君也顺炁脉而来,身后还跟着岁神标下阴兵。一妖二鬼破开云雾,风旋卷着些许凄凉。
那老虎落在地面身子伏地,高呼,“见过老爷。”
杨暮客冷眼看那老虎。“山阳君,你山中恶事事发了。我虽许你坐骑之职,但有错便要责罚。”
“奴才认罚。”山阳君再次俯首。
“好,此罚记下。下面我代福景子道长问你,你与那水师神可有其他勾结?”
山阳君自知需实话实说,不得隐瞒,“奴才是妖修受供奉入神道,他是鬼神受封勒,我俩本就不是一路,更无来往。若非老爷差遣,与之仅述职点卯时见过。那三枚宝钱他起初不收,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其开了雨云口子。那风也非奴才吹的,是他手下的风婆做法。不过奴才进其阴宅之时发现其宅中空荡,当时并未想太多。”
一边的福景子却插话,“审你之时,你未言说。”
山阳君瞥了他一眼,并未搭理。
杨暮客盯着山阳君,既然言说那阴宅有异,定有后话。他继续问,“那你后面想了什么?”
山阳君老实回答,“鬼神阴宅与我等妖修不同。阴宅需按格局方位修建,院中当有凝煞挡煞之物,但那水师神院中却无。所以那院非是水师神养身之所。既他另有府邸,那便是修行不净。奴才想问其要回那三枚宝钱,以财货相抵。才准备起身寻他,卢金山的道长便将奴才缉拿。”
杨暮客冷笑一声,“你是我离山之前想通,还是离山之后想通?”
山阳君倒抽一口冷气,“自是主上离山之后……”
杨暮客看了看他,“贫道当你说得是实话。”而后他看向卢金山道长,“我这坐骑说得可与福景子道长所查相符?”
福景子作揖,“并无出入。”
杨暮客也歪头看了看福水子,这福水子看着忠厚老实的模样,但藏话的本事倒不小。这水师神有两处阴宅他没说,还言说是传唤的山阳君,其实第一时间就将这山阳君缉拿了。怎么个意思?就料定了我这小道士与那邪门歪道有关系了?水师神死了还能是我指使人灭口不成?
“你与那水师神虽无来往,却有隐瞒,此罪也当罚。玉香,帮我幻化一柄金锤。”说罢杨暮客将手中的玉扇摘下递给玉香道人。
“是。”玉香道人拱手接过玉扇,手腕一翻,一柄金锤被妖丹修士的法力包裹着递到杨暮客手中。
杨暮客手持金锤走到山阳君前头,对那福景子说,“我本不想责罚它。因为它亦是受害者,但如今你们查出此事,我不得不罚。”然后他又对那老虎说,“我同你说当你能舍了这山神之位时再去寻我,便是要你在那山中还债,将那山水治理成一方福地。你可明白我当时所言?”
“奴才知道。”
杨暮客见那山阳君答得干脆,心中点了点头。“好。这金锤乃是玉香道人妖丹修为的法力所化,虽非她亲自出手,但我以其击你神魂,也不知要削去你多少修为,你认否?”
那老虎唱了个喏。
杨暮客抬手当地一下敲在它的头上。老虎瞬间眼冒金光三魂七魄散开又聚到一起。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此时杨暮客回转盯着福景子,牙缝里漏出来都是凉气,“敢问福景子道长满意否?”
福景子哪敢抬头直视,只能低头用余光看了看,然后磕了个头,“小道无有异议。”
杨暮客气呼呼地把玉牌收进袖子,然后摘下傩面也收回袖子,将金锤递给玉香。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