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那鬼王阴宅他们改了路,黑石山不去了。
小楼将那书信丢给杨暮客,一句未说。
信是执岁殿发与城隍的书面文件。这封信本来该放在城隍庙留档,但鬼王带了出来。至于他如何得知迦楼罗与那妖怪的关系,又如何以此当做人情,又不足为外人道也。
世间散居的妖怪很多,不愿受宗门束缚,也不愿占山为王,当不得山神之类的就需在执岁殿录个身份。居何地,修行多久,有无不良记录。这些信息都会在天地文书中汇总,并且还要被执岁殿时时检查。
信上说了一场争斗,数个邪道围攻一只云游的天妖。天妖身陨,魂脱而往生。邪道遭正法教行走缉拿。
杨暮客明白了因何改路,缘是那天妖已经死于海外。他也不问这天妖与小楼是何关系,两只妖精道行差得太多……
往东北走出了几十里,那前城隍生前建立的庄子如今已是一片荒土。贫瘠的土地只有寥寥杂草,裸露的黄泥还有半个石碾埋在水坑中。
杨暮客感到无比可惜,却也不言说,只是暗暗叹了口气。养土百年,不过兴盛数十年岁。世间之事也大抵如此。那人道兴盛又是怎么逃脱这种规律,也不禁让小道士好奇。毕竟从小鬼口中得知一个周上国的名号。能以气运相压,不许外邪进入,这是何等的嚣张。
季通使劲啃着干粮,也没去猎什么肉食。只因玉香说了句还有妖,你莫惹了债。
就待四人一马歇息完了,找着了官道,继续前行。没多久,一个身披蓑衣的剑客策马而来。
那剑客立马,举着斗笠定睛看了看,落地抱拳道,“几位打哪儿来?”
“自是淮州郡城。”季通跳车拦在中间答道。
那剑客上下打量披挂齐全的季通,“这路中匪患猖獗,不知壮士如何过得?”
“某家乃是渔阳马快,除恶惩奸本分之事。路遇劫匪自当尽数铲除。”
剑客下马夹着斗笠露出真容,浓眉大眼,“缘是渔阳马快,失敬失敬。在下渔阳青衣卫差使,见过大人。小人姓蒋,名常。此行正是欲往铲除一村劫匪。正巧遇着了大人惩凶除恶,不胜感激。”
季通盯着那蒋常看了许久,“蒋差使,青衣卫差你一人前来剿匪?此言不对吧。”
那差使笑了,一抬手带起腰下衣摆,露出一排花花绿绿,“马快大人想必久出渔阳不归。如今各地灾祸频繁,无论是捕快还是差使,尽数出动平乱。此地匪患多时,卫所备军,实在无人差遣。我此次前来是领了状子的,救命之恩,无以言表。”
季通言说原来如此,“差使勇气可嘉。那车中还有些账簿留作证据,本想抵达府衙递上去。你既来了恰好带走。不枉你我相遇一场。”
“不敢冒功。”蒋常弯下腰那一身蓑衣好似一棵枯松。
“无妨。”季通转身准备回去拿那账簿,忽然间扎甲炸开,脚下的皮靴带着泥水踢向那蒋常的脸面。
蒋常双手从蓑衣里伸出搭在季通的小腿上,手上一推身子一趟。他迅捷地打了个滚从背后抽出一把短刀,抛出那腋下的斗笠甩出一圈水滴。
马车那头杨暮客喊了句,“接好!”
季通拍飞斗笠,快跑几步接住杨暮客丢过来的两个骨朵,站定回身。
蒋常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二人隔着蒋常的那匹马,在雨帘中对视。
“不知马快大人何意?阁下姓季,用的是西岭军不外传的功夫,想必也是王都督点的兵。怎也干得出这袭杀同僚的勾当。”
“季某人早就出了行伍,当捕快这么多年,眼力见涨。你蒋常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你自己心里清楚。那蓑衣下头一排秀囊,你这爷们儿也好那针线活儿吗?”
嗤,蒋常笑了,“好眼力,这大雨天都能瞧见爷们儿的宝贝。这些是乡里姑娘送的,怎的?莫非马快大人谈情说爱都要管得吗?”
季通摇了摇头,“河里石的缎子,私纺的锦布,穿了金线的丝绸,大大小小,绝无可能是一人之手。你这差使不似那青衣卫,倒是个采花贼。”
“未曾想季大人眼明如此,倒是省去了我下药的功夫。你身后那车中定住着贵人小姐,倒是便宜了小人。”蒋常眯着眼笑着,雨水从鼻尖落在唇尖。
二人在轻风细雨中同时冲向了对方。季通叉着骨朵架住蒋常的刀,季通抬腿正蹬,蒋常提膝侧闪收刀。砰的一声,刀刃划在骨朵上火星四溅。
呔!季通一声大喝,血气争先,迈步收起骨朵再抡下去。蒋常挽刀花正手换反手,不退反进身躯蜷缩眼见就要上撩直取季通门脸。此时季通未戴甲胄,刀锋寒光险之又险。只见季通脚跟一转,缩脖拧身,手上的骨朵收于腰间再次探出。当当两声,蒋常使刀护臂格住了两骨朵。
二人又各退一步,剧烈的喘息着。
“可惜了我的刀。”蒋常用手指蹭蹭打卷的刀刃,“你这身披甲倒是亮堂的很。只怕你的俸禄买不起这等好物吧。”他摸刀的手摸到了手腕上的锁扣位置。
季通不答,搬运气血。呔!忽的他脚踩罡步,上前!腾地一声身形如电,骨朵砸中那蒋常的胸口。雨水中泼洒一片鲜红。
蒋常卧倒在泥水里,一口红牙。“这是……什么功夫……”
季通踢飞了地上的刀,砸断了蒋常的两个胳膊,蹲在蒋常的面前,一只手摸索他蓑衣下的衣怀。
“七十二变。”
“七十……二……”那蒋常双眼渐渐无光。
季通摸出了青衣卫的官牌,也摸出了用肚兜裹着的通票,还有一封信,火漆封口。
杨暮客双手揣在袖子里也走了过来。“还没死透……”
听完这句话季通将所有东西揣进胸甲,捏住那蒋常的脖子。咔嚓一声。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手,捏了个震字诀,正雷法咒。一道电光落在那尸体上,吓得季通往后一跳。
“你作法怎也不言语。”
“劈不到你。这法只伤鬼魂。”杨暮客呵呵一笑。
忽然杨暮客侧头盯住一棵树苗,往前走几步。“老丈看了许久,可有事情?”
那树苗枝丫扭曲打结,渐渐长成了个人形。一个穿着明黄嵌金的老道士拿了子午诀,“老道金蟾教正邱子,见过紫明道长,见过玉香道人,见过迦楼罗真人。”
声若洪钟,但季通却一个字也没听着。
“这妖邪遍地,你金蝉教放任为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杨暮客冷着脸盯着老道。
“我乃教中寿龟一脉,唯有长生之法。若紫明道长欲论道,还请登门。”
“论道?”杨暮客瞪着正邱子看了看,思忖一下。“你既吃拿了教中供奉,这一方因果皆有关联。推诿之言出你之口就损了功德。”
老道士胡子颤抖几下,“紫明道长修行尚短,不知因由,不可妄下判言。”
只见杨暮客脚踩八卦,阴阳二炁旋转,太极图现。“任你说出天花来,贫道今日也要出口恶气。”
只见他并指成剑,捏着乾坤印,转而握拳,手掌乾坤。这是杨暮客唯一会的阴阳正法。出自他修行的太一长生法门。灵炁自百汇灌入,聚于左手,“净。”
此字一出,正邱子周身灵炁禁锢,灵浊中合。而那老道士宛若清风拂面,只是轻笑一声。“敢问道长解气与否?”
杨暮客哼哼一声,结个子午印一拱手。然后抬脚就是踢裆钉肘,对着那法力逸散的树苗一顿老拳。一通军体拳打得有声有色,口中咬着牙说,“还不够解气……”
那正邱子被踢了要害,神游之法被破,神觉回体,空气中传来一声叹息。
杨暮客站定了看着满手的枝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若不用那青鬼法相,连这小树苗化身都奈何不得。
车中小楼看着凭空显物的文书和一盆灵草,翻开文书打量几眼,对着玉香说。“文书留下,若遇得了正法教的修士递了就是。至于这灵草,丢了吧。”
玉香收起文书,拿起那桌上的灵草说,“小姐也不必如此。那正邱子是个知事的,金蟾教日后也不过改了个名儿叫寿龟教,他自是干净的,不然也不敢来结交小姐。少爷修行神速,却也少了些许用度,这灵草也算补上些。”
“今日拿了他的灵草,他日路过其他门派修行之地。皆效而仿之,我这师弟要结下多少因果?丢了!”
“是,小姐。”玉香叹了口气,拿起那盆中灵草向车窗外一挥。那灵草便飞向了金蝉教。
而外面气呼呼的杨暮客丝毫不知一桩财物就这么被小楼推了。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炁脉,只见那空中游神四散躲避,生怕惹了这灾星。“这人的鬼魂是我消杀的,尔等游神鬼卒报与城隍便是。此等禽兽恶贯满盈,除了乃是功德之道。因果我紫明接着,损的阴德尔等记下,莫要以为我上清门修士肆意妄为。”
这一番狠话说完紫明功德未涨,却涨了阴德。甚是奇怪。
而车旁的季通则对这些毫无兴趣。那封信件里装的是半张纸,与那在山贼村中搜索出了另外半张纸能合成一字。字形游龙,若不是合在一起根本认不得。这字是个,进。
毫无疑问这封信是个信物。两张纸合在一起便是一个行动的命令。而此时看来,那山匪也不是村民聚众作乱,而是有人养匪为患。这个进字,是要进哪儿?季通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努力地回想一切细节。
那群山匪手无兵器,村中也没什么正经吃食。检查尸体的时候发现大多是四方赶来的懒汉泼皮,身份路引皆有。如此明目张胆,做事太糙,证明不是私家培养的死士。但打起战来悍不畏死,不知何人给他们灌输了恶念。
如今这个蒋常就是联络人,他们要做一件大事。所以用密令的方式联系。而青衣卫是渔阳的特务衙门,渔阳与淮州隔着一郡之地,这些匪徒进京风险太大,目标太显眼。所以肯定不是去渔阳。
那青衣卫差使确实是领了命令来除匪的,嘿嘿,季通眯着眼睛明白了关窍。除匪让匪徒消失就行了……那又有何处能让一群恶匪消失的无影无踪?左思右想,他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卫所备军……让些许匪人混进卫所,若是以招募之名根本没有任何破绽。这些恶棍转眼就成了兵人。好个两全其美。养私军养进了军营,不知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也是,青衣卫这样的机要衙门都插手了,何况地方卫所呢。
一群无恶不作以人为畜的匪徒成了训练有素的军人,哈,后面的事情有些不敢想了。
只是不知那背后的大人物知晓这些贼人都死在了村里,该如何作想呢?不对,季通忽然明白了一个问题,这里只是一个小地方。他见着了只是事情的一角,还有一张更黑更可怕的大幕在后面。
如果每个郡都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山村,每一地的卫所都征召了这样的匪人。季通不寒而栗……
他看着发泄完了的杨暮客,颤抖着拿着信纸走到了小道士面前。
“道士,出大事了……”
杨暮客接过信物,听着季通的解释……
杨暮客重新打量了下信物,不用占卜就知这一张断开的信纸带着贵气。笔法游龙,苍劲有力。这不是一般人写的。确切地说这不是某一人为了自己私利而作。除了贵气,笔锋之间还有点杀伐的味道。
“首先,这只是你的猜想。至少从衮山郡到淮州,我们只遇见了这一伙人。按理来说衮山郡地处偏远,更方便行事。再次,西岐国正与外交战。为权财养兵渗透军队,甚至是起义没有任何好处。”
季通听着道士的分析,也冷静了下来。
但杨暮客马上抛出了另外一个可能,“若说如果,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西岐国的军队,需要这样一群没有人性的军人呢?”
季通脑子嗡的一声盯着杨暮客。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