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山河历历如影
-
「探因」
赶路前几日还能有吃有喝、说说笑笑,进入京南路地界后,气氛越来越沉重。
路上开始零星出现病尸以及奄奄一息的病人。
医师队伍还在后头,得亏有金神医和胡九带的药草,到底救活了一个。
胡九把马车让给病者,一边钻研这病,一边配置药丸。
暑日里,一些横陈路边尸体已淌出腥臭流水,身侧有蚊蝇嗡嗡。
靠近的士兵无不作呕。
“一队跟我来,其他人后退。”工事营指挥郑新带人穿戴好隔离白衣,头脸皆捂好蒸过的浸酒布巾,手上戴手套,驱人远离。
他曾带队在京中处理过染疫病尸体,有些处置经验。
先将尸体搬运走,再原地撒上石灰。
金神医推板车要了一具尸体走,一个人躲到老远处,铺了油纸,执刀解剖。
他在肚腹中探查,确认是从胃肠开始的病变。
杨烟探头探脑过来,瞧了一眼,眉头轻轻皱下。
这场景她逃难时见过许多回,饿死的人被野狗掏吃,甚至被同类拿刀削下屁股尖和大腿内侧软肉……
或许人是擅长忘掉一些不愉快记忆的,如今费力去想也只是一片朦朦胧胧。
“金神医,要帮忙吗?”她问。
“滚远一点!”金神医专注于手上动作,只分神骂了一句。
“哦。”杨烟立刻转身,瞧了瞧手中捧的酒坛,不死心又问了句,“要酒吗?”
……
“留下。”
“好嘞!”杨烟放下酒坛,凑了过来,“怎么样了?”
没人搭理她,金神医又忙叨一会儿,才把死者肚子泼酒撒过石灰,重新缝上。
站起身,他褪下手套衣服扔一旁火堆里烧掉,才慢吞吞道: “这病,应是从口入的,传染。”
杨烟心里咯噔一下。
“别怕,手口不沾,无妨。”他吩咐,“但尸体必须烧了,不能直接埋。尸体附近有水流的,不要沾下游之水。”
“好,我去叫人。”杨烟立刻收令跑了。
郑新带人将几具尸体焚烧后填埋,军巡营指挥陈洋带兵边洒石灰边往周边搜索,寻人寻尸。
士兵几乎都派了出去,杨烟左右跟随来回奔跑,端着本子奋笔疾书,记录下治疫经历见闻。
冷玉笙蹲在临时搭的营帐外向几人安排明日入城治疫措施。
胡九奔过来,秉道:“劳烦殿下差人往回递消息,沿途多寻些紫苏、香附子、青蒿和艾草。”
“药方有眉目了?”冷玉笙站起了身。
“金神医认为是病从口入,引发的腹泻和全身发热浮肿,是瘟。医书中有古方‘香苏散’对症。”
胡九一只手在另一只手心点了点:“但香苏散散血脉之邪能缓慢治本却不能快速治标,病程中期难抵全身热毒伤溃,我觉应同用青蒿散退热,可以一试。”
冷玉笙终于觉得心里有了些底,立即派人往北去传令,接应黄兵及医官一行。
他向胡九抱拳施礼:“劳烦胡医师与金神医协作连夜配出药方,兵将随你差使。明日能入泽县,进城后便立刻支棚施药。”
“不敢当,不敢当,是胡某分内之事。可……”胡九顿了顿,“后边医师和药草未到,手头药材尚欠缺大量最要紧的青蒿。”
冷玉笙沉吟一瞬,应承:“子时前给你送来。”
——
天光渐渐黑下去,这边一座小土坡上,焚烧后的尸体刚填埋结束。
逝去的人也没个身份凭证,杨烟想烧符纸为他们超度时,只能执笔愣在那里。
不知该写什么来渡这些孤魂野鬼,最后只燃了祛病符和纸钱。
士兵忙完陆续离开土坡,夕阳下篝火旁,风吹过一阵纸灰搅起,只有小道士一个单薄背影隐在昏暗中。
坐着还一耸一耸的。
“别难过啦。”身后传来温声安慰。
冷玉笙蹑着脚凑近她,视线越过肩膀,看她正往怀里掖着什么。
“在干嘛?”他在她旁边坐下来。
“没事。”杨烟转过头,嘴角的酥饼渣却暴露了自己。
冷玉笙哭笑不得,刚见她虔诚烧纸祝祷,以为她在哭,没成想竟在偷吃……
果然是多余担心她的。
“洗手了吗?就吃?”他抬手抹去她嘴角饼屑,“进了京南路,莫要再随便乱吃东西。军营里饭食都由金老头监督着做,其他的,不能入口。”
“洗了,还用酒浸过。金神医说,咱们用水只能去上游担,还要煮熟了才能喝。”杨烟说得头头是道。
“行啊,小跟班做得不错,以后跟紧了金老头。今晚和明早都要记得饮一碗药,预防为先。”男子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知道。”
“以后呢,会遇到蛮多生病的和死去的人,你怕么?”
杨烟摇了摇头:“小时候会怕,现在不会。谁都会生病不是么?没有人是钢筑铁打的身体,遇到污物感染了病,好好治就好了。”
她见冷玉笙瞧自己的目光很奇怪,连忙解释:“这都是胡九讲的,他说,在医师眼里,众生平等。”
“死者也曾是活生生的人,也曾是谁的儿女、丈夫妻子或爹娘,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罢了, 人人都要回归自然,化作草木,又有什么好怕的。有的还能教人如何探明病情,也是我们的老师。 ”
冷玉笙笑了笑,放了心。
“你咋了?”杨烟觉得他有点怪,“你还是不相信我?”
“没有,没有。我只是怕我太忙,没时间照顾你的情绪。”
冷玉笙叹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不舒服了就找金老头给你瞧,不高兴了也不要憋着,可以来寻我哭闹。但要知道,我即使再忙,也常想着你。”
杨烟“啧啧”两声:“我有你说的那么腻腻歪歪么?”
“你没有。”冷玉笙抬手捏捏她的脸,笑得灿烂。
“阿嫣,是我总想找你腻腻歪歪。现在每天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你,跟做梦一样,我觉得安心,以前想你了只能看星星。”
“害。”杨烟脸红了些,把头转走,望向土坡下的原野和远方山峦间流连着的最后一抹紫云。
“我也是。”良久,她道。
坡下推车一辆辆经过,是士兵准备去河流上游取水。
“还不快去给自己多弄一桶,睡前烧了去帐里洗洗,我叫楚辞给你放风。”冷玉笙催促。
“好!”杨烟未有犹豫,立刻跳起来往坡下跑去,鹤氅鼓鼓的灌着风。
她跳上刘北的推车后才敢回头,山坡上已无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