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
冷玉笙好不容易武装起来的淡定神色忽然仓惶了。
“父皇……”他跪着扯了扯父亲的龙袍衣摆。
昭安帝却安慰道:“放心,朕会补偿你,念你征战、剿匪、筑城、治水皆有功,不如封你为虞都府府尹,主持京师行政事务,外加统领侍卫马兵司——”
话还没说完,便被晏渚粗暴打断:“陛下,有这么封赏的吗?您将太子殿下置于何地?”
照不成文规定,京城府尹一直是给当朝太子锻炼理政留的职位,这是——暗示要换太子吗?
晏渚只觉一股急流从心头跃起,要直冲天灵盖儿。
帝王无外提醒他,这天下到底是姓韩。
“那慕容惟之女本就在四年前死去了,现在本王要的只是个普通女子而已。何况婚都撤了,本王不跟杨氏结亲了,连父皇都同意,宰相竟不允吗?那您又将本王置于何地,将父皇置于何地?!”
冷玉笙突然站了起来,向晏渚行了个礼,眸光如刀,一字一顿道:
“您若非逼本王退让,那就如您所愿。本王自请削爵,调任朔北守边关,此生绝不回京!”
“晏大人,您可还满意?”
当年将二皇子韩琚贬去天涯海角,也是此生不回京,但至少还封了个王。
这位连王也不要了?
晏渚终于轻轻笑了,果然满脑子都是儿女情长。
他才躬身道:“这是皇室家事,但凭陛下做主。”
昭安帝神色复杂起来,垂眸许久才问:
“晏相,当年弹劾朝廷重臣,朕道‘朝堂将空’,今日,你竟也想叫朕‘膝下凋零’么?多一个儿子都不给朕放身边看着?”
照这架势,他的其他儿子们便都不会有善终。
晏渚却没回答他的问话,自顾自道:“边境正是备战之时、用人之际,吴王殿下又熟悉镇北军,此刻回去,于边境军正是如虎添翼,这是好事。”
机遇和风险并存,将军、百战死。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但您为国立功,本该赏赐,哪能随便削爵?没法子对天下交代。”
“陛下,老臣觉得大可以将吴王再分封到定州,有了封地和俸禄,殿下定会尽全力守国门,陛下就不用担心儿子,牵肠挂肚。”
“但,朝廷定要指派个监军,陛下也才能放心。”
到底还是要塞个钉子过去。
昭安帝思忖半晌,点了点头:“就依宰相之言。”
冷玉笙瞧了瞧帝王拧紧的眉眼,拳头在袖中握了紧。
——
晏渚这边出了御书房门,昭安帝立刻摸过手边一个青瓷花瓶,“嘭”地就扔到了书架上。
瓷片哗啦落了一地。
“就不该叫太子跟他结亲。”他低声嗤了一句。
权臣权臣,他尚能跟晏渚过两招,以后太子怕是只能做傀儡。
到时候,所有亲王都被扔到边境,说不定哪日就以莫须有罪名杀掉。
昭安帝脸色铁青,连手指都泛了抖。
冷玉笙捕捉到父亲脸上的无助,跪着向前挪了挪,笃定道:“父皇,早晚有一天,我助您不再受他钳制,您等我。”
“泠儿……”昭安帝眼神猛然聚到他身上,这孩子要干什么?
冷玉笙却立刻转移话题,又认真磕了个头:“但现在,谢谢父皇替儿臣操心打点。”
危急的时候,爹还是爹啊。而这个爹,活得也很难。
小时候总觉得,帝王是一呼百应,说一不二。
现在发现,父亲像一直坐在山巅一把摇晃椅子上,靠左右扶持着才能稳当,而一个不小心,便会被推下山崖。
他的心内也有难过又憋屈的情绪翻涌激荡。
和父皇斗争他还能梗着脑袋耍耍脾气搏一搏,和权臣博弈,他只能认输。
说到底,晏渚捏住了他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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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安帝抬了抬手,似想要摸摸他的头,但倒底放了下去,叹息:“泠儿,不过是个女子,何至于此?”
这一局后,晏渚定摸了清,吴王也是皇上的软肋。
那人什么都没损失,他们却败得一塌糊涂。
“所有的灾难,都是我给她带来的,我得救她,父皇。难不成我要像您对母妃一样对她吗?”
冷玉笙蓦地开了口:“听之任之,眼睁睁看着她叫人白白害死?”
隔了这么多年,这话仍像一支利箭,直接穿透了帝王的心口。
原来这孩子什么都知道吗?
十四年前,贵妃来贞妃仲姜宫里做客时,状告仲姜在茶水里下药试图谋害她。
而御医果然在茶水中试出砒霜毒。
人证物证俱在,贞妃却抵死不认。
当年状告她的贵妃,又是权臣吴雍的亲妹妹。
他对仲姜道:“你就说是兑水用来毒老鼠的,先把这一关过了,又没伤到人,朕可以不罚你。”
他不能去责罚贵妃,便想她退让一步。
可仲姜却抬着湿漉漉的眼睛,睫毛一颤一颤地望着他:“臣妾没做过的事,为何要认?”
说完便端起那壶茶水吞到肚子里,决绝地离开了。
一代倾城美人香消玉殒。
昭安帝脸上的忧愁越来越浓重,浓到几乎化不开。
“可我不怪您,父亲。”冷玉笙却道,“君王是要胸怀天下的,不能因小失大。”
“虽然生在帝王家,但我只是您的一个普通儿子,不是吗?我可以去考虑我的女人,也想跟她过一过世俗的幸福日子。”
“我五岁那年,您送我走,我知道您是想叫我活着。您今天同意我走,还是要我好好活着。我能好好活着,都是您赐给我的。”
昭安帝一直握着的手松了开,终于抚上了儿子的头顶。
如一直计划的,以西北备战为由,仲义请调他回朔北的折子几天前就送来了。
而他在给帝王请求撤婚的折子里,也要求避开太子锋芒,去边防军中建立功业。
父子俩却还是给晏渚设了个局,既为救杨烟,又为名正言顺遣他回边关。
冷玉笙一瞬间觉得很幸福。
朝政残酷,即使那么艰难地努力过,最终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但有这样能和父亲同甘苦的片刻,他已然觉得很幸福。
“况且,这是儿臣自己愿意的。我愿意为您和太子守边关,此生再不返京。”
他乖顺道,语气似在作一生的告别。
“以后,儿子不在身边,父皇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朕自然会的。”
想到身边儿子都会陆续离开,昭安帝只觉喉中有些噎,摆了摆手:
“带朕的令牌,去大理寺接她吧。慕容嫣已死,以后,你跟她都自由了,不要再往京城飞了。”
“好。”冷玉笙的声音有些颤抖。
昭安帝却没忍心告诉他,自己和镇北侯做的交换,是调他去朔北带兵,待军中交接稳定后,仲义就得回京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