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认」
昭安帝脸色一瞬变得阴沉,他转头望了望皇后。
皇后却事不关己般也正拿帕子擦拭嘴角。
戏本不该这么唱的。
早不来晚不来,特意等到他给杨氏父女关系拍过板之后来,砸下钉死的那颗钉。
借帝王之手要将一个家族推向断头台。
的确是晏渚的行事风格。
昭安帝恍惚想起,三年前晏渚也是这样坐实二皇子和吴雍的勾连,逼得他不得不把韩琚送走。
那这回,他的目的,必然不是杨氏,而是……韩泠么?
昭安帝的拳头握了紧,晏渚却一直未抬头与他对视。
已经嚣张到殿前直接施压了?
他稳了稳身子,向马抚青道:“折子呈上来。”
“皇后先回吧。”手指又弹了弹龙椅扶手。
皇后却言:“事关吴王婚事,干系后宫,臣妾还是在场的好。”
“若朕叫你滚呢。”
“陛下……”皇后撇了撇嘴,瞧了瞧帝王压迫力极强的眼眸,此刻却并未往她身上流转。
一抹快意悄悄升起,她难得的没有生气,将手递给王成。
王成小心将她扶起。
她昂着头、挺直脊背退场,路过杨烟身边时,余光还是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
瞧见杨烟惊魂未定,和身侧杨祚相貌相似的、已然苍白的脸。
那小贱人果然怕了。
上回状告她时,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傲骨,装作可怜巴巴却宁死也不屈服的凛然样子。
这回,却实实在在地发了蔫。
——
昭安帝阅过折子,颓然丢到桌上。
他做了个手势,殿内藻井房梁间隐着的暗卫便搭起袖中弩箭。
殿前司禁军立刻冲入殿中,长枪短剑齐齐对准侧边桌上两人。
折子里写着,杨烟的本名,慕容嫣,和她的母亲,江州杨氏的嫡幺女,杨仪,后来改了名字,成了慕容惟的妻子。
家谱里十九年前去世的幺女,却是同人私奔成亲后被家中除名,又生下孩子。
而四年前就“死”在胡人屠戮中的孩子,还活生生站在这座殿里,甚至刚刚认回她的舅舅做了爹。
这么离谱的事情,却合情合理地发生了。
底下两人,甚至长得如此相像。
昭安帝烦躁地捏了捏鼻梁,韩泠从未告诉他,有慕容惟这一茬,惹得他也沾了一手污。
纵他想保杨氏,也不能去翻那道案子。
马抚青远远给角落中的顾十年递了个眼色,可顾十年再想悄悄退出殿,似乎为时已晚。
一名禁军将他逼退回殿里,同时关上了殿门。
殿内瞬间昏暗起来,只有靠墙处烛架上盈盈烛火在闪。
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杨烟却突然混不吝地笑了。
她抱住双臂,抬头来回打量着昭安帝和晏渚。
“小小罪女,这是什么态度?”晏渚冷眼逼问。
“宰相大人,您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慕容惟之女,又和江州杨氏有瓜葛?”杨烟松开手臂,笑问。
晏渚道:“陛下,这女子如此放肆,是殿前大不敬。”
“您都要治我逆天之罪了,区区大不敬算什么?”
杨烟扁了扁嘴巴,从桌上菜碟里摸了几粒花生米,扔到高处。
花生米竟自觉排成一竖行,被她仰头一一接了,腮帮鼓成大包,大嚼起来。
仿佛体内的慕容嫣觉醒了,她愤愤地想,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杨祚张了张嘴,想叫她快些停下这些奇怪举动,却最终只宠溺地笑了笑。
像在看他曾经年幼的小妹,也这样天真烂漫过,会让他离得老远,往她那边丢一颗花生米。
看着她蹦跳起来张嘴去接。
罢了罢了,前事之因种下今日之果。
既已闹到君王面前,总比落在佞臣手中,反被敲诈勒索好。
他神情放松下来,等着一个结果。
“你!”晏渚似乎被气到,胡须都支了起来,“无赖!”
昭安帝似没看见这一出,问:“谋逆罪是重罪,诛族是大事,不是一道折子能定论的。朕也想知道,离得这样久远,晏相是如何探查的消息?”
晏渚躬身回禀:“杨氏幺女杨仪有一乳母,当年亲身送她夜半私奔,自然知道其中内情。”
这是买通了那个老妪,杨祚只觉心中一堵。
“杨祚,你认吗?”昭安帝又问。
杨祚刚想起身离席,却被杨烟拽住了胳膊。
“他凭什么认?”她道,直接从桌前走到殿上跪倒。
“圣上,乳母既未到场,怎知是否说谎?十九年前的事情了,她竟记得清清楚楚?”
“杨氏一家本安安静静在江南生活,是圣上诏人进京议亲,却平白无故惹了天大的灾祸。若都如此,毁了信用,哪个还敢和皇室结亲?”
她扫了晏渚一眼。
“大胆贼女,竟敢御前放肆!”晏渚立刻指人来拿她。
两个禁军过来,将枪头对准她的胸口。
“杨氏小女说得也没错,无凭无据不能直接定罪。先把人移交大理寺——”
昭安帝刚想转圜下,叫先把人押下去候审,回头再叫来韩泠细问。杨烟却多嘴地又说话了:
“宰相大人,您不如将那乳母请来一见,否则,民女可不认。”
“巧了不是,乳母就在宫外等着呢。”晏渚笑了,正中下怀。
昭安帝抿了抿嘴,知道晏渚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最后一击,筹备也定不是一日两日了。
小丫头怎么斗得过老狐狸?
他盯着底下女子仔细打量,不知她是聪明还是蠢笨,诛九族的罪过,竟能嬉皮笑脸,还不嫌事大。
上上回审问可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而上回还是慷慨激昂、一本正经的。
真是会变脸,怪不得把他儿子迷得神魂颠倒。
但他决定观察一阵,便要禁军去通传乳母,又遣马抚青调来慕容惟的案卷。
说实话,过了那么些年,他竟有些忘了,到底是个具体犯了什么事的刺史。
——
等一颤巍巍花甲老妪被带着入殿后,慕容惟的案子昭安帝也看了个明白。
当年,晏渚扳倒吴雍,一天几个的递折子弹劾,架势是要清洗全部党羽。
而他还要依仗晏渚,四品以上的基本都勾了圈,直到其伸手向七品以下官员时,才摁下了折子:
“晏卿,朝堂将空矣。这里多少人是为形势所迫,左右摇摆才被迫入局,切勿赶尽杀绝。否则,朕与暴君何异?”
他是要重掌军权、整顿朝纲的,而不是叫朝堂动荡的。
慕容惟的罪名也是在那时才正式定性。
想着既是家破人亡的已死之人,又和吴雍有交往,甚至通过细作向吴雍传递定州城防和屯粮情况,必该为定州城破担责,定个叛国谋逆罪,做个警示,给天下一个交代,便不至于伤及更多尚活着的官员。
也算清算朔北之战和吴雍案中不得不做的取舍,毕竟大战期间仍当以抚恤为主,不宜大开杀戮。
就这么随随便便,定了个谋大逆的十恶重罪,和吴雍同罪论处。
完全忽视了他迁走民众,率将士誓死御敌的大义举动。
而当年帝王随手拿朱砂笔在罪状上画下的红圈,此刻陈旧的像糊在那里的一滴血。
隔了几年时光,朝政刚稳中向好,那已死之人的已死女儿却冒了出来,妻族也冒了出来,是杀还是不杀?
不杀,则违了律令,谋大逆诛九族是极刑之首。
杀,要埋葬一个家族,不知多少人,又得积下多少怨念祸端,江南必定再生乱。
若张氏伺机以此理由造反,他还有正当理由拿捏他们吗?
昭安帝似看见卷宗上的那滴血渍越染越重,变成涌起的血浪,将他兜头淹没。
也终于明白,当年自己父皇将传国玉玺交与他时说的:“君无戏言,当知持后。”
他将案卷端正放到一旁,面无表情地扫视底下的人。
跪着的满头凌乱白发的老妪,一脸云淡风轻的姑娘和被押着跪下的、同样面容坦然的杨祚,以及站立在一旁的始作俑者晏渚。
宰相这是把戏台搭了好,本子、配角都排布好了,叫帝王自己开嗓子唱戏。
昭安帝突发奇想,竟是臣子在考验君主的服从性么?
但他终归也不是几年前那个任其摆布之人了。
他嘴角不怀好意地扯了扯。
-
“说吧。”昭安帝开口,指了指老妪。
老妪战战兢兢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了杨烟一眼,吓得差点昏厥过去。
“姑……姑……姑娘……”混浊眼睛里突然有了柔光。
杨烟同样望着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恐惧和不安。
然后,老妪的眼里流下泪来。
她慌慌张张爬着过来,抬手要抚杨烟的头发,杨烟缩了缩头,躲开了。
“像,太像我家姑娘了,太像我们仪儿。”
十九年前,她伺候的那个姑娘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
她忽地向杨烟猛磕头:“姑娘,别怪我心狠,实在是……实在是……我孙……”
晏渚咳嗽了一声,老妪便像噎到般不说话了,伏在地上,肩膀却在止不住颤抖。
实在是她的儿孙都被官兵带了走,若不指认,全家都会没命。
良久终于抬起头,额头上已磕出血肿,边哭边指认:“十九年前,大年三十,趁着大家都在过年,我给杨仪送上了那小子的马车,送他们去了西北,那小子要去西北从军,是姓慕容。”
杨烟咧嘴笑了笑。
杨祚却要起身去踹老妪,被禁军按住身子。
“吴妈妈,我家待你不薄!”他恨恨道。
老妪转身朝向杨祚也磕了个头,却怨毒道:“公子啊,实在是你们都好狠的心哪!把姑娘从族谱上划了走!要她一辈子无家可归,你们真该死!”
杨烟的耳朵动了动。
“你害我全家你——”杨祚没说完,忽地被禁军用长枪尾自背后捅了一下,顿时喷出一口血。
杨烟的眼睛瞬间睁圆,扑到他背上扒开枪杆:“你们竟敢无命令在御前动手!不许打人!”
禁军看了看帝王脸色,将武器收了回去。
她又伏身向晏渚:“宰相大人,这位娘娘刚刚说的话可都是真的?都算数吗?”
“那是自然,你还想抵赖?”晏渚眼皮也没抬一下。
杨烟又问老妪:“娘娘,是只有指认了我们,你家人才能活着是吗?”
听到这句,昭安帝点桌子的手顿了一顿。
老妪不敢回答,只能哭着再向她磕头。
杨烟放在地上的手蜷着收紧,慢慢抬起头,向着帝王一字一句道:
“若都如此的话,我承认,是的,我是慕容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