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了」
“萧,萧大哥……”
杨烟立刻转回身子,将手背到身后。
又是什么尴尬场面哦。
而甘姐儿自知理亏,已经进厨房烧水。
萧玉何一身白衣,清清朗朗,过来恭恭敬敬行了个拱手礼:“今日陪母亲来订制百合香,我也来特意感谢小道长。”
百合香?
杨烟往铺子里斜睨一眼,确实见李年儿正给一位妇人介绍香药。
她怕驴粪味熏到他,向后退了退,笑问:“怎么,萧大哥好事将近?”
“你之前不是说,只要我尽快立个小功,便可解当前困局?还有娶妻一事,说不定魏伯伯忙完这阵子就能想起来?”
萧玉何终于嗅着些怪味,拿手指碰了碰鼻子,却掩饰不住心中快意:“你说你怎么那么神!”
“上回面圣,圣上说要给我调任殿前司,谁知这事怎么就传了出去。魏伯伯想来也闲了下来,果然请了父亲吃酒,终于把我和倩娘的婚事提了起来。”
“阿嫣,就在明年春天,我要成婚了!”
春天明明还未到,萧玉何已是满面春风:“而前几日提的加固河堤一事水部员外郎也同意了,还给我记了一功。”
“瞧瞧,一切都叫你说中,我觉得我的人生都顺了。”
“还记得你之前给我卜算,说我能中进士吗?果然也中了。”
萧玉何滔滔不绝起来,絮絮叨叨像来寺庙还愿的信众:“阿嫣,你果真是我的福将!”
“是嘛?真替你高兴!”杨烟也笑靥如花,却道,“命由己造,说到底是萧大哥靠自己把路走顺的,你要先谢谢自己,可不是谁都有胆量拒绝帝王调令的。萧大哥,你是好样的!”
他到底是株向日葵,淋过一场雨又明媚地开放了。
谢谢自己么?萧玉何身形一震,努力维持着身姿站在原地,低头打量她。
是那样灵动清澈的一张脸。
却还是按耐不住走近了,向她抬手。
杨烟有些紧张不安,只能说实话:“我……我刚不小心摔驴棚里了,身上脏。”
但他的手只是点上她的嘴角,把嘴边墨渍拭去了些。
“怎么还喜欢吃墨汁?”他轻捻着自己的手指,目光温柔。
杨烟局促地低下头。
瞧她脸颊红扑扑的样子,萧玉何一瞬想起初见时举着竖幡,端着瓷钵走街串巷的小道长。
记起她给他卜的卦象:田获三狐,得黄矢,遵循正道则功名有望。
-“此卦应的是一个‘顺’字,顺时而动,宜握良机,求谋事业,莫要畏缩徘徊。”
-“对萧大哥越了解,越知你品行中正刚直,日后必获吉祥。”
字字句句,明晰如斯。
她的确是他的福将。
可惜……
杨烟见他许久不说话,抬起脸探寻,碰到他投过来的干净目光。
萧玉何尽量挤出个灿烂笑容。
甘姐儿拽了拽杨烟的袖子,让她去沐浴更衣。
铺子里萧夫人也在叫“大郎”了……
两人只能往各自的方向转身。
但也只是一个须臾,萧玉何回过头来轻唤她一声。
杨烟回眸,听到他说:“我喜欢过你,你记得就成。”
还是赤赤诚诚,坦坦荡荡。
但萧玉何心中泛过一抹悲凉。
谁都不让他接近她,苏毓不让,父亲也不让,好像这姑娘真是个洪水猛兽。
可为什么一遇着她,就像一株植物遇到阳光,他觉得不仅自己,连带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好了呢?
那些人都怕他受挫受伤,却不明白,他早就知道不是所有感情都必须要回报的。
胸怀可比他们针眼儿般的心宽敞太多了。
杨烟刚想回报个微笑,却直接被甘姐儿拽进浴室。
甘姐儿给杨烟关到房里,向萧玉何抬手做了个“外边请”的手势。
是吧,连个哑巴姑娘也不让。
但总算当面对她讲了出来,他已没有遗憾。
萧玉何往铺子里迈步过去。
浴室传来水声,夕阳渐渐染红了天际。
——
于此同时,江南江州城中,苏可久正设宴送别楚辞和顾十年。
作陪的却是宁县监察赵承和他的顶头上司张谈——张万宁的亲生父亲。
赵承路上遇刺,死里逃生来江州后一直与张家针尖对麦芒,不仅翻出盐场偷贩私盐的账本,还摸清了吴王韩泠和张家的勾连,手又要伸向港口……
张家也并没放弃弹劾或谋杀他,搜罗了些这人强逼盐场停工,强制贩货商船离港的事情,只待时机合适便上书弹劾。
又在一个下雨天,买通车夫将乘车外出赵监察的马车做了手脚,经过一块坡地时便翻了车。
刘子恨恰巧在护卫苏可久赴任路上,赵承摔断了一条腿,不能灵活行动,消息也无人传回京城。
苏可久来江州后,张家更是如临大敌,抖擞起十二分精神对付这个年轻人。
但他却只日日拜访江南名士、饮酒赋诗,对政务似不甚上心。
直到张谈按耐不住,以设宴接风名义找他问话。
苏可久却道:“您是上官,也是长辈,晚辈这段时间观察江州各处,见您将这儿治理得富饶宜居,深得百姓爱戴。我们又同属江南人士,本是同根,晚辈如何敢搅混这潭清水?”
他与张谈分析形势,张家必须要让渡些利益支撑国家。
恰逢张訏从京城递了密信,关于西辽刺客的一次失败,和帝王的敲打。
而屡次反抗不成,张谈也有些疲惫了。
“天下既一统,便以皇权为上,家次之,这是大势所趋。”苏可久也不客气,“一家独大,必有殃灾。”
“张大人还是要为家族作长远打算,晚辈此次过来,是为保存我江南经济之本,而张氏正是江南底气所在。”
苏可久摊了牌。
他没告诉任何人的是,他奉皇命来江南,本就是配合赵承扮演“白脸”的。
一旦核心事情顺了,其他事便顺理成章起来。
楚辞来清州打点王府产业,顺道去拜访转运司副史杨祚,和顾十年碰了头。
二人又取道江州,上交了冷玉笙在江州的生意。
苏可久用不到两个月,划清了张家和吴王的界限。
赵承卧床了整个夏季和初秋,此刻腿才刚刚能下地走动。
再起身时,局面已清爽。
盐铁重税,上缴国家。商税供给地方自支后,上缴一半。
而海港出口繁琐货税,北方人其实弄不明白,仍心照不宣地私底下做小金库。
温吞的赋税改革,不至引发地方动荡。
送行时,几人便都踏实地喝了醉。
未见血光,便在年底给国库多征了一大笔钱款,昭安帝的喉咙似也被捋顺、舒畅起来,为张訏嫡女和刚满十六的四皇子赐了婚。
林微之则在北边涂县兴办学堂,筹建福田院,又试验去丘陵屯田,征集失地的农民去种果树和山果,将流民数量控制下来。
檀州知府、通判因筑城墙有功,年底果然调动回京畿周边。
随吴王到檀州的赤狐军在落雪前将城墙完全筑好,提了当地两个吃苦耐劳又诤直的吏员顶了知府和通判的缺,甚至帮檀州城疏浚了下水管道。
直到又一年腊月雪落时,昭安帝坐在温暖室内饮着热酒批改奏折,嘴角一直翘着。
好像年头还是一头的麻线疙瘩,年尾就给理顺了。
到底是不破不立,年轻人给朝堂带来了崭新气象。
也是他登基十几年来头回这么顺过。
谁不在折子里吹嘘明年政通人和的好年景?
他放下酒杯,在一本折子后轻轻圈了个红圈。
要召儿子回家过年了。
——
杨烟正在忙着给闻香轩修取暖地龙,不想叫大家寒冬腊月冻着手脸干活。
她从福田院要来五个豆蔻年纪手脚麻利的女孩做帮工,日日耳边便聒噪得很。
叽叽喳喳的话说完,就是李年儿的骂声。
苏可久却来信说,寂桐也有孕了,过年无法舟车劳顿回来。
杨烟掰掰手指头,明年要添三个娃娃。
早早去街上买来明年的黄历,怎么看都是个好年头。
游允明却要启程回来过年,甘姐儿已经兴奋了好几天。
“甘姐儿,等游大哥回来,给你们办喜事好不好?”杨烟笑着问,想想明年会不会再添几个孩子。
周围的人都陆续成婚了。
成婚,生子,过世俗的热闹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眼下在万物凋零的隆冬,想着一个个鼓起的肚皮,她像个农民站在仲夏田野,瞧见麦子结出饱满麦粒,在风里翻涌着金色麦浪——都是希望啊。
她替一个个人高兴完,回西厢房继续忧愁自己的事。
江州杨氏,确有这样一个家族,却不曾有什么嫡孙女,长子只有几个儿子。
但有个已故幺女,死于十九年前。
和她一样,早早地“死”去了,淹没在世俗家谱的缝隙里。
杨烟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这就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