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梦」
杨烟抬手拧了下他的两腮,愣是揪出个不情不愿的笑脸:“因为你当时不在我身边啊,笨蛋!”
冷玉笙说不出话来了,他恍了恍神,放开了她。
他在她生命中缺席的时间太多了。
他不在时,有人还能帮着她护着她,他不应该感到高兴么?
可为什么心里酸酸的呢?
冷玉笙一时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杨烟却以为他还在闹脾气,哄着:“萧大哥于我是朋友和兄长,你别瞎想。”
她的朋友和兄长们也太多了些,多到叫他发慌。
跟苏毓拜把子,和张万宁幽会,叫胡易画画,藏林微之的扇子,杜风还亲过她,又穿了萧玉何的衣服,还有个破玉璧……
真是多姿多彩,多姿多彩。
他不喜欢瞎想,甚至总是骗着自己不去想,而每回问她都被敷衍着或转圜着堵回去。
但一些心结一直解不了,就在那里绕着,勒得他心都疼了。
“你怎么了?”杨烟抬手在他怔愣的眼前挥了挥,手上没拆的脏兮兮纱布又刺了下他的眼睛。
“阿嫣,我们……我觉得,我觉得你总不对我坦诚,你还对我藏着许多秘密,我……”
他思绪凌乱,语言也无法组织妥当,又怕说多了偏离本意会惹她不高兴。
她对他来说,一直像一个谜。
任他如何去追索,去拆解,只是破开了一点点线头,摘取了一颗星辰。
而她仍如同漫天迷宫般的星宿。
他说不清楚的东西,杨烟却听清楚了。
她主动牵住了他的手,诱导:“韩泠,你读书就为了翻到最后一页吗?听话本子就为了知道最后的结局?”
冷玉笙刚想摇头,忽觉似乎又掉进了她编织的陷阱。
“不然呢?”他坏坏地笑了,“不想知道结局我读它做什么?闲的?”
杨烟一噎,这是学聪明了啊。
“知道结局很重要,探求真相也很重要。但如果没有过程,不就少了很多乐趣嘛。”她拉着他继续向前走。
边走边忽悠:“师父教我幻戏之道,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直至真假不分,才得大成’,万事万物不都是如此?”
“你为什么一定要了解全部的我?每个人都是由自己过去的历史环环相扣衔接而成,是复杂个体,不能用简单的善恶定义,自然也不能拿过去之事来刻板判断当下的黑白。”
“韩泠,我跨越了无数山脉、河流、田野,恰好来到你面前,和你相遇了。而那些路过的风景,也是我的一部分。”
“我喜欢你,愿意和你一起同行,但这并不代表你就是我旅途的终点和全部意义。”
又听她说了一遍喜欢他,冷玉笙乐不思蜀了,也不管后边说的啥了。
“你有你的方向,我自然也有我的,我们是互相牵着手又彼此独立的人。”杨烟松开了他的手,“我做不了你的鸟雀,只能跟你一起飞翔。”
她见他目眩神迷起来,便问:“你愿意吗?”
冷玉笙没有用语言回答,只停住了脚步,端着她的下巴温柔亲吻她。
她果然是天生的幻戏师,总是能把他绕进去,但他似乎就迷恋这种感觉。
“这就是你幻戏的秘密吗?你既说真假不分是‘大成’,那这本书我总要翻看到结局的。”他叹道,“一页一字、一个句读都不想错过。”
“阿嫣,每次见你都像做一个美梦,害怕醒来,害怕分别。”
就像此刻,能跟她这样真实地待在一块儿,唇齿相亲,却又忧心一切只是虚幻。
他想更真切地捉住这抹虚幻。
冷玉笙忽然背过身矮下身来:“阿嫣,上来,我背你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走得太慢,我带着你走快点。”
“走得慢怎么了?”杨烟不解。
“今天我还有很多事想和你一起做。”冷玉笙道,而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
上回叫人背着在天上飞,还是在许多许多年前,那时背她的黑衣男子,似乎也是他们这个年纪。
杨烟伏在冷玉笙背上,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任他带着在房顶飞跃,却还是不由想起自己的少女时光。
也许是她长大长高了的缘故吧,总觉得那个男子的后背,似乎更宽阔,也更叫人安心,她一次次在他的背上睡着。
此刻,她却悬着心怕自己掉下来。
如今那个人去了哪里呢?
——
冷玉笙送杨烟回了闻香轩,坐在院中耐心等她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像无数等待心上人出门约会的男子一般。
李年儿已经跟着甘姐儿忙前忙后了,她端着个装满晒好花瓣的竹筐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他。
不怎么客气地发问:“阿嫣姐姐果真是你的未婚妻子?”
冷玉笙眼睛扫了扫她,虽不爱搭理,但想着总是杨烟的跟班,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是真心喜欢她吗?”李年儿又盘问。
冷玉笙终于抬了抬眼皮:“你说呢?小丫头。”
李年儿便一本正经威胁: “那你得好好待她,姐姐是个好人。若待她不好,我也饶不了你!”
冷玉笙眉毛挑了挑,心里叹息,这丫头真是杨烟照自己缺点挑的啊,一样的狗脾气。
但脸上扯出个笑来,起身平额作揖:“定不负姑娘所托。”
等到暮色四合,杨烟终于从西厢房出来,冷玉笙懒散的目光立刻聚拢。
是一身藕色襦裙,流苏发髻上缀着支白玉簪,眉间勾了莲花花钿,淡雅轻盈如一片花瓣。
他没看错,好像唇上还点了胭脂,却很浅很浅,非得离得近了才能分辨出来。
“这哪够吃呀?”他嘟囔着,抬手点了点她的红唇,软软凹下去又立刻弹回。
“是给人看的,不是吃的。”杨烟避开他因渴盼而灼热的目光。
“给谁看的?”男子眉眼笑眯眯弯起。
杨烟脸上一红,不言语,愣了片刻便嗔道:“那我去擦掉。”
冷玉笙拽住她的胳膊:“不要,我爱看。”
他收回想要立刻吃干抹净的欲望,总得叫胭脂赏心悦目一段时间。
后来走在路上时,杨烟恍惚想起,这也是她第二回为了一个男子盛装打扮。
上次还是在七里县上元节,苏可久给她订做了一身红衣。
心情莫名有些低落。
在这些具体的事情中,才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确得到过很多,却都陆续失去了。
这就是时间么?
冷玉笙手里还提着几个麻线绑起来的盒子,有香露、香膏、皂珠子和花茶等等,是杨烟非要带的礼物。
“镇北军里都是爷们,谁会用这些脂粉东西?”他略略嫌弃。
杨烟却说:“你不是提起过还有舅母表妹也在朔北随军?这是给她们的。”
冷玉笙不多嘴了,这姑娘心思好活络,都知道贿赂舅母了。
迈入镇北侯府,冷玉笙瞬间松开了一路牵着她的手。
板板正正地原地站好,整理了一遍衣领和袖子,打了打身上的灰。
严阵以待的像个即将出窑的青花瓷器。
“殿下,您来得真巧,侯爷正等着您呢!”听到通传后老管家仲安满面笑容亲自来接,看到跟着来的还有个姑娘,面上有什么尴尬一闪而过。
“舅舅现在有空是吗?”冷玉笙连声音都雀跃了。
“啊?哈,哈哈,是呀……”仲安不敢多说什么,领着他们走进院中。
“侯爷连夜还要带军回朔北,殿下道个别就回吧……”前厅紧闭的门前,仲安欲言又止。
冷玉笙却没想太多,不待他敲门便径直推开:“舅舅,我——”
话音陡然止住了。
——
厅堂内桌旁和榻上分散着或躺或坐的,还是前两天那些人——陆鹏举、何擎、左昀和于垦,桌前主位端坐着仲义。
几个旧部将军们亦是赶来给镇北侯送行的,正豪放地脱了外衫,袒胸露乳说说笑笑,只有仲义还是衣着板正、正襟危坐。
桌上置了几碟子碎冰,冰上窝着切好的西瓜,有侍女立在冰鉴前卖力打着蒲扇。
一人捧了一块瓜正在啃,此刻仿佛被定住了般也愣在那里,和冷玉笙以及杨烟,数双眼睛互相盯看着,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