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个宁静的港湾。一直以来,这个家就因为韩勇整日的吵吵闹闹而创伤累累,崔洁作为被他宣泄的对象,大多时候则是忍气吞声,一言不发。只是偶尔实在受不了时,便弱弱地争辩两句,但也顶不了大用。他该骂人时照骂。
后来,崔洁离家出走,韩勇一个人在家,吵闹暂时停歇,这个家也陷入了短暂的宁静之中。是啊,很久没有听见骂声了。对韩勇来说,这样的安宁仿佛持续了太久。假日再出去下去,他还担心自己的嗓子会哑掉。
所以,今天在他看来,由崔洁挑起的以回忆往事为主题的争论,或者是争吵,将再一次战火点燃。而且,并非他单方面的战斗。所以,他找回了吵架的感觉,一路上都在酝酿该如何启口,回到家里,朝那儿一坐,便大声嚷道:“行啊,今天机会好,那我就帮你好好回忆回忆。你打算先从哪件事开始?”
崔洁站在客厅中央,迎着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突然转身朝着房间走去,同时说了一句:“我累了,想睡会儿,改天再说吧。”韩勇都还没开始吵,怎么能就此打住?他突然站了起来,追在她身后进了卧室,还抓住她的胳膊,不依不饶地说:“那可不行,话题是你挑起来的,必须得继续。今天不聊够,你别想睡,我也哪儿都不去。”
崔洁下午本来还要去练舞,这会儿见他如此模样,于是又从卧室出来,往沙发上一坐,无力地说:“行啊,你想聊我就陪你聊吧。”韩勇却反驳道:“不是你陪我聊,是我陪你聊。”
“对,是你陪我聊,那就聊吧。可是该聊点什么呢?我好像想不起来了。”崔洁打起精神,陷入沉思中。实际上,她是故意这样说,逗韩勇玩。韩勇却当了真,还一本正经道:“你想不起来,我帮你想。那就聊聊你当年下岗的事吧。”
崔洁被他的话说得愣住,反问道:“我下岗的事有什么好聊的?算了,还是聊聊其他的事吧。”她这辈子经历了太多事,其中有不少事是她不愿去回想的,下岗就是之一。
“为什么不聊下岗的事?不敢聊还是不屑聊?”韩勇的话很明显带有倾向性,崔洁不明所以地回应着他的目光:“我有什么不敢聊的?又没做亏心事。当年明明要下岗的人是你,我只是替代你下岗。我这样做,也错啦?”
韩勇指着她的眼睛:“你不仅错了,还大错特错。”崔洁更是疑惑不解,不明白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收回手指,不屑一笑:“你要是今天不跟我聊,这件事也许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不过,既然你要聊,那就彻底地聊,往透了聊。”
崔洁想起自己当年为了求厂长把韩勇留下,给人跪下的情景,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屈辱和痛苦已经随风而去,剩下的已仅仅只有寡淡无味的回忆,于是轻描淡写地说:“当年你在厂子里经常打架闹事,自然就成了第一批被裁的对象。可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我只能去跟厂长下跪,求他留下你。还说自己病了,干不了重活,厂长这才不得不答应了我。”
“哼,你说的这些又没人看到,谁知道是真是假。”韩勇冷冷地说,“厂长那个人我又不是不知道,自私、自大,对了,还有好色。他每次看你时的样子,两只眼睛就定在了你身上,就好像要把你一口给吃了。你跟我说句实话吧,你去找他,当真只是下跪,他就答应你替我下岗?”
崔洁算是听懂了他的话,不免笑道:“都一把年纪了,胡思乱想什么呢?”韩勇却说:“当年的你可不老,就算已经嫁给了我,身边也总是有一些无头苍蝇飞来飞去。”崔洁忍不住笑道:“你说得对,那时候我啊,是真好看,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要不然你也不会死心塌地地追了我那么久吧?唉,自从跟你结婚后,确实还有人整天缠着我,可不都被你给赶走了嘛。”
“你少转移话题,你跟厂长到底有没有那个……他有没有欺负你?”韩勇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要看穿她的内心。她却满不在乎地说:“小人之心。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是清白的。”
韩勇见她反过来指责自己小人之心,腾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要不是他人不在了,老子非剥了他的皮。”
崔洁见他动怒,于是说:“我要喝水。”韩勇憋着一肚子气,半天没动。她又说了一遍,他这才极不情愿地去把水倒了端来,但并没有递到她手里,而是放在了桌上,而后又气鼓鼓地坐那儿不吭声了。
崔洁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云淡风轻地说:“让你在外面不要逞强,你看你怎么又来了?以后我又不记得事的时候,你可要收敛收敛性子。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谁照顾我呀?”
韩勇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有四个子女,他们哪个不能照顾你?”崔洁却轻叹道:“子女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做父母的,怎么能去打扰他们。”
“那你的意思是要缠着我一辈子了?狗皮膏药一样。”韩勇摸了摸酸涩的嘴角,想起自己的四个子女,嘀咕了一句,“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你就知足吧,他们四个已经比很多人过得不错,也比很多孩子让人省心了。”崔洁睁大眼睛,努力回忆起来,“桂芳嫁了个好男人,日子虽然不富裕,但现在开了馆子,一天比一天好。志飞嘛,虽说是事业遇到了波折,又离了婚,可他又振作起来了,多好。川儿和娜娜在城里小日子过得多好啊,你就不用操心他们了。我倒是有些担心韩姝,还没结婚,一个人又跑那么远,有个什么事我们也帮不上忙。”
韩勇听了她这一席话,也起身去给自己泡了杯茶,趁着冲水的空隙说道:“你就操心好自己的事吧。要不是你有病,我能这么累吗?对了,你也多操心操心我,我现在就像你的影子,你去哪儿我就得跟去哪儿。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谁知,崔洁突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眼前一亮,惊喜地说:“老韩,要不你给我请个保姆吧,这样我就不用整天缠着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好。”
韩勇迟疑着,在斟酌她的法子时,水漫出来都没发现。等他反应过来时,水已经流到地板上。他慌忙收手,毛手毛脚的样子惹笑了崔洁。他边收拾地上的水渍,还边骂了一句:“你笑个屁呀。”
“你觉得给我找个保姆,这个法子怎么样?”崔洁又问了一遍,“不过也不用现在就找。我现在好好的,万一哪天再想不起事的时候再说吧。”
他转身回来坐下,闷头摇晃着茶杯,又小喝了口水,将一片茶叶过滤后吐出来:“我觉得这个办法好,你弟弟不是给了你一笔钱嘛。这笔钱反正也没作什么用,正好拿来给你请保姆。”
崔洁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眉头紧蹙,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韩勇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喃喃道:“我弟弟?我哪个弟弟?”
“你自己有几个弟弟不记得了吗?崔山林,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印象?”韩勇不经意说出的这句话,惊得崔洁站了起来,一脸恍然,一脸茫然。她自言自语道:“山林?你什么时候见过山林?他人在哪儿呢?老韩,我想去看看他,他现在还好吗?”
韩勇忽略了她之前与崔山林见面时正在患病中,应该是不记得了。崔洁忽然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还喋喋不休道:“山林在哪儿呀,现在还好吗?我想去见见他。”
韩勇理解她的心情,正在考虑怎样帮她实现这个愿望时,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用力哀求道:“我想见见山林,带我去吧。”他看着她充满渴求的眼睛,无奈地说:“山林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得坐车去。”
“我有钱,我给你钱,你带我去车站吧。”崔洁眼眶红了,韩勇原本想的是让谭启发再跑一趟,但想起他手里的案子,于是应道:“你有什么钱啊,老糊涂了。赶紧收拾一下,我带你去车站吧。”
这是韩勇第三次去平山县,他带着崔洁去了车站,因为怕大家担心,所以出发前谁都没讲,直到发车后,才给韩桂芳打了个电话。
韩桂芳听说韩勇带着崔洁坐班车去平山县,惊讶不已:“爸,你们要去平山县,怎么不让大发开车送你们过去?妈这个身体,坐长途班车行吗?”
“没事,有我在呢。大发这两天忙案子的事,就不麻烦他了。我打电话就是给你说一声,免得担心我们。”韩勇和崔洁坐一起,崔洁靠窗,眼神平静,又充满了无尽的期待。
韩桂芳问他们打算去几天?韩勇说:“还不知道呢,看情况吧。你妈刚好了一点,趁着她还能记得一些事情,让他们姐弟俩见个面,也好好叙叙旧。”
崔洁拿过手机,冲韩桂芳说:“桂芳,你别担心,我好着呢。有你爸照顾我,你就好好忙你的生意吧。”
“行,那您跟爸好好的,就当出去旅游了。”韩桂芳说,“路上要是遇到什么事,一定要打电话回来。妈,您这趟出去,可千万要紧跟着爸,别又走丢了。”
“不会有什么事的。你爸照顾了我大半辈子,把我照顾的可好了,怎么会把我弄丢呢?”崔洁骄傲地看了韩勇一眼,韩勇爱听这话,可他不动声色,“好了好了,挂了啊。”
韩勇的心情跟前两次有天壤之别,这次真像韩桂芳所说的那样,有点像是出去旅游。他的目光掠过崔洁的面孔,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崔洁忽然将头靠在他肩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韩勇就这样坐了许久,即使肩膀麻木,身体僵硬,他也仍旧一动不动。坐了几个小时的车,离平山县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崔洁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他崔山林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过得好不好?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韩勇问,“你不久前见过他,还跟他说了很多话。”崔洁哀叹道:“我那不是病了,不记得了嘛。”
“你好好想想,还记得小时候在家的事吗?”韩勇又问,崔洁陷入了良久的回忆里,却幽幽地说:“时间过得太久,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是啊,四五十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小时候的事。”韩勇感慨起来,谁知崔洁又说道:“但是我还记得他的样子,脸是圆圆的,眼睛又大又明亮。个子好像比我这个当姐姐的还要高。”
韩勇觉得她记忆里的崔山林,跟他见过的崔山林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于是,他露出了一脸的苦笑。
平山县到了,崔洁印象中不记得自己当年是否曾来过这个地方。当她下车后,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这片陌生的土地,努力想要让自己的记忆与这座县城取得联系。然而,她失败了。她觉得自己生命中从没有来过这里。
她站在原地发呆时,韩勇催促她走,她却像没听见。他不得不拉着她的手,就像年轻时,俩人单独在一块儿,他总是拉着她的手,那种甜蜜的感觉,令崔洁有种触电的感觉。
她很怕冷,比一般人更怕冷。尤其是到了冬天,她晚上睡觉时,有时候一整夜身上都是冷冰冰的。于是,韩勇就成了她的取暖器,将她整个人环抱,而且是整夜地抱住,这样她才能安然入睡。
此时此刻,崔洁被韩勇拉着手,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眉目含笑,就连走路都似乎脚下不稳了。
她已经不记得韩勇有多久没有牵过自己的手,感觉那双手仍然粗壮有力,只是多了些褶子。韩勇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主动牵过她的手,感觉依然是那么的冰冷,但是更加瘦削了。
想当年,俩人刚恋爱那会儿,两只手好像被涂抹了强力胶,成天黏在一起。而后来,原本同频的俩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行渐远,已经许久没像今天这般亲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