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冰封
作者:云心若诗   二十年前的你最新章节     
    -------------------------------------------------------------------------------------------------
    日记:
    .
    2000年12月20日……星期三……晴
    .
    文艺部终于憋不住了,组织文艺委员开会安排元旦晚会的事。之前看着离元旦日子一天天接近,部里都没有要组织开会的意思,还以为学校怕耽误学习,不打算让高三搞元旦晚会了呢。我虽身为文艺部长,但各种决策均与我无关,都是校领导的意思,我就是个上传下达干活的。对此定位我很清楚,于是在工作中便少了积极的主观能动性,当然也少了提出天马行空的设想然后被否定、被打压的失落。很好,很好!世界是公平的,有所失便有所得。
    袁英消息灵通地得知了文艺部安排元旦晚会的事,又再次与我共进晚餐商讨之。在我眼里,她还是个有各种积极设想的人,那就注定要面对否定,接受失落,只是不知道是何时被谁以什么方式否定而已。
    她想在买东西的地方就让老板按班上人数按份分好,她想把出节目的任务摊派到大部分人头上,以此圈住大部分人不在晚会中途流失,她想和彭思宇唱梁咏琪和古巨基的一首男女对唱,并作为班级参评节目报上去。她不知道以我们少得可怜的经费想要尽可能多地购买物资,只能以土匪式趁火打劫的方式快买快速撤离,等老板反应过来可能连生意都不跟你做了,还给你分份?!她不知道班上大部分人都已组好各自的小团体,打算晚会期间私下活动。私自活动各异,总之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不在教室里。
    我把袁英的各种想法向艺婷转述,并向艺婷举荐袁英成为元旦晚会筹备组成员。艺婷并未反对她参与筹备,但对于把她和彭思宇的合唱作为班级节目上报很不以为然,她翻着白眼直率地对我说:“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彭思宇想不想和她合唱还是个事呢!再说了,她那个唱歌水平,我觉得还不如拉何斌来随便唱唱的效果好。我们班上报的节目看看别人报的节目再定吧!”
    艺婷负责元旦晚会的节目,其他安排统筹的事还得跟乐为商量。我跟乐为客套让他对晚会统筹的事多费心,他借机故意拿腔拿调地调侃道:“妹妹安排的事哥哥费心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是别人安排的就另当别论了。”我自不理会,以白眼回复他,他倒也不生气。
    莫名班上盛行认干亲之风。自打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的施莱特都认了东霞当干妹妹后,乐为也信誓旦旦一定要认个妹妹。可环顾四周,和他关系不错且干哥哥名额空悬的女生就只剩我了。按年纪算,他的确比我大两岁,叫我妹妹也不算占便宜。只是有艺婷与她“干哥哥”的事在前,我对于“干哥哥”这个称呼有几分忌惮。他每每游说我当他妹妹都像是在讲一个好笑的梗,我无视、反驳、回怼,或戏称“我们可以做兄弟,但不能做兄妹”,他都不生气,还真有几分哥哥样。
    .
    2000年12月22日……星期五……晴
    .
    昨天和今天,对于宇宙和其他人而言,就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水和另一滴水一样,没有区别,对我来说,却已有了很大变化。
    事情发生在昨天早自习后。
    我拿出准备好的馒头在座位上边吃早饭边写物理卷子。陶然不知何时站在走廊上正对艺婷课桌的那个窗边,默默看着我。我察觉到有些异样,一扭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他隔着窗户说:“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吧,我有话要对你说。”教室里还有几个没去吃早饭的同学,安静的环境足以让教室里的每个人都能听清他刚才的邀约。
    “我有事!”我立刻不住地摇头,下意识地拒绝了他。仔细想想,元旦快到了,我的确有太多事,于是坚定了自己下意识的决策。
    “去呗!我真的有话要跟你说!”他想让我改变主意,却没说出什么能让我改变主意的新信息。
    “我真的有事!马上要元旦了,关于元旦晚会班上和部里就一堆事,之后马上就是月考,我还有一堆卷子没写完,而且明天下午我还要去参加越野赛跑,跑完估计都累死了……”我尽可能地搜罗脑子里能想到的事,赶紧罗列出来作为拒绝他的理由。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一直站在这!”他耍起脾气硬拗了起来。我们的争执引来了教室里其他人的注目。我不想“我和他”成为他人嘴里桃色新闻的谈资,于是结束与他的对话,埋头做题,不再理他。他便一直站在窗口负气地看着我,没有离开。
    乐为和单凌云吃过早饭来到教室,见我俩的架势,单凌云开玩笑道:“哟嗬!一大早上就吵架啦?来来来,搬个凳子来围观!”
    “他欺负你啊?来,叫声哥哥,我就帮你对付他!”乐为摆出一副欠欠的样子,又来推销他的“哥哥”身份。
    “你想当哥哥想疯了吧!呵呵,你够不够格还得看看,怎么能随便叫啊?”怼完乐为,看他俩打算看好戏的样子,我也不好发作,只能转而附和着说笑:“谁和谁吵架啦?我也搬个凳子来围观!”
    说话的功夫,东霞、艺婷、莫凌波他们也都陆续到教室了,大家来了看见站在窗外的陶然,都问我怎么回事。我不胜其烦,对陶然说:“你别站在这了,去吃个早饭或者回座位吧!”
    “那你答应我?”他以此谈条件。大家都在围观。
    “你怎么像个女生一样,没玩没了了啊?!快走吧!”我笑着说,希望在大家眼里我们只是在开玩笑,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是个小女生。”他捏着嗓子,学女生扭捏的样子说:“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不上课了!哼!”
    “哈哈哈哈……”大家都被他模仿的傲娇小女生样逗笑了,我也笑着放松了些,以为他闹着玩,笑着摇头,不料他竟摔窗离去。
    第一节课,他真没上。我有些慌了,担心他出事,上课时便约好艺婷和乐为下课后到校园里分头去找。直到第二节上课铃响,我都没找到他。回到教室与艺婷和乐为碰头,乐为说在男生宿舍见到他,叫他去上课,他也不应。于是与艺婷和乐为商量:再见到他,绑也要把他绑到教室来,叫上东霞和莫凌波也一起去,人多力量大。第二节课下课一响,我们五人直奔男生宿舍堵人,却扑了个空,于是又赶紧分头去找。
    我焦急地在校园里奔跑,脑子里浮现出各种意外极端可能,担心,害怕,几乎跑遍每个角落,仍没找到他。第三节课上课铃响,我带着所有胡思乱想的猜测,踏着铃声气喘吁吁地跑回教室,看见陶然竟乐呵呵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瞬时觉得自己傻透了,之前所有的担心和害怕都成了我傻的例证。“好吧,还好没出什么事,没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在生气、懊恼之余,这是我唯一能自我安慰的点了。
    我一走进教室,陈舟和其他几个男生随即发出“哦……”的起哄声,我在感受到诸多看好戏的目光的同时,也极力用眼睛向起哄者们发出最强的警示。不知是我目光“杀气”过重,还是“煞气”更重的数学老师紧跟着我走进了教室,那声“哦”突然停在起势加强阶段,明显后面长长的下坠拖音被扼杀的声带振动之前。起哄声戛然中止,所有人的情绪被数学老师带入更低气压的上次随堂考结果分析中。
    课后,陶然跑到走廊窗边向我们道歉,被他戏弄、跟着也跑了两个课间的艺婷气急,怒怼道:“是不是很好玩啊?!你要玩,自己再去玩一遍啊?!我们不陪你玩了!”
    见他笑嘻嘻地来道歉,想起他曾说过我容易受骗,我就气到不行,不想理他。是的,我是简单,这次又被他忽悠了。可他怎么这么幼稚,觉得上课学习是可以随便拿来谈判拿来玩笑的事?!我若不信他所说,不去找他,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时,我不得内疚一辈子?!在大家与他之间,我的确很多时候没照顾到他的感受,但我心底里从未想过伤害他,只是我的行为和决定仍然会一次次让他受伤。好吧,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该做的决定还得做。决绝地关上心里那扇门吧,让彼此都不再受伤。
    东霞见他无奈又执着地站在窗边,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样,我和艺婷都对他剑拔弩张,没有缓和的迹象,便语重心长地对我悄悄耳语道:“高三了,大家时间都紧张。老这样也不是个事啊!你该找个时间跟他好好谈一谈。”
    是啊,是要好好谈谈,可谈了结果就会好吗?
    下午课后,趁大家去吃晚饭的空档,他递给我一张道歉的纸条,我正巧也想借这个时间跟他聊聊。坐在课桌旁,我们都知道要说什么,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尴尬的安静,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一会晚饭后就会有人到教室来了,还是我抓紧时间先开了口:“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不合适!强求在一起不是快乐,是相互折磨。”
    “难道就为了上午的事?我可以道歉,可以改……能原谅我吗?”他说得十分卑微,却和我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和上午的事无关。我早就想过这件事了,只是高考在即,我不想有什么波澜,打算一切等高考结束后再说,可你早上来这么一出,我不得不早做决断早点跟你说。别对我好了,也别把我放在心上,忘了我吧。”我没说“分手”,“分手”这个词对我来说有特定的含义和语境,那是一刀两断的决绝和永不回头的决心。而我们从未有过那个意义上的牵手,从未在一起过。我们的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发展和高潮都只是在我们各自的臆想中,现实生活中,我们一直都只是朋友。
    “忘了我,可能是对彼此都好的决定。高考在前,我不想感情的事影响我们的心态和前程。就算现在在一起,高考后也不一定能考到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学校,我们做不了自己的主,还不如早点放手。我平常而普通,你将来不一定会遇到怎样惊艳的人……”我理智地分析我们所处的现状和将来,极力劝说他放下,就如同大妈在菜场挑拣菜的好坏,如同老师在分析解题思路,冷静得像是一个局外人,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谁又知道那些话我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呢?
    长篇大论的“演讲”过后是沉默,他低头摆弄着手指,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但上课时间却是一分一分逼近,眼见着晚饭后回教室的人陆续增多,我有点急了,正要再次开口劝说,他抬起头,怯怯地问道:“不能挽回了么?”
    我狠下心,坚定地点点头。
    “真的一点也无法挽回吗?”他再次问道。
    看着他可怜的近乎祈求地发问,不禁觉得自己过于残忍,可我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咬牙答道:“挽回了又能怎么样呢?没有结果的……”这话从嘴里说出,自己都有些失神落魄,怕被人看出失态,我赶紧调整情绪挤出些笑容说:“不过,以后我们还是同学,还可以做普通朋友,不用老死不相往来,嘻嘻!”
    我笑得很干涩,看见他红着眼眶,某些湿润的透明液体在滚动,这莫非就是会让艺婷觉得他胸无大志的地方?我不忍再看,低头劝道:“别哭啦,哭了多没面子!又不是生离死别。笑一笑,以后还能见面哈……”终于,他从我桌前走开了,不知是不想再受我言语的刺激,还是不想让我看见他伤心的样子。
    “看我多好,为了给你们创造条件,在走廊上受冻受冷风吹了好久!”陶然刚走,乐为就搓着手坐到前排的位子上向我邀功。听到这话,我脸一下红了,赶紧用手捂住,佯装托腮状表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跟他哈啦别的话题。
    好吧,一切都结束了!今天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地球还在运转,陶然也还坐在教室里学习。没有言情小说、偶像剧里那些天塌地陷,除了各自内心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如常。而各自内心的变化与这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影响的也只是自己罢了。一切都结束了。
    语文早自习,大家都拿着高考通关“黄皮书”复习、诵读。在各种嘈乱的诵读声中,我听到付荣华在背陆游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不是“黄皮书”上的考点!付荣华突然吟咏这首词,是在感情中遭遇了什么,有所感伤?还是“文人”多愁善感,有所顿悟?
    我最初听这首词是在学龄前,当时并不知道词意及背后的故事,只觉韵律节奏优美、朗朗上口,就记住了。长辈们时常让我表演背诗词的小才艺,这首远超年龄认知的词给我带来了格外多的赞赏和虚荣,我对它便也格外记忆深刻。后来大了些,知道这首词有关爱情,我反而不再念它。直到前些时候,从一本言情小说上我才了解那些词的背后是陆游和唐婉儿这对郎情妾意的才子佳人迫于家长与世俗的压力,不得不劳燕分飞,数年后在沈园偶遇,以诗词传情的凄婉故事。
    即使分隔多年后,他还是爱着她,她也仍对他牵肠挂肚,各自却已一生蹉跎。唐婉儿在沈园墙上见陆游题词,便以词和之:“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这像极了我们现在的笔友通信,区别是他们移动的是人,不动的是“信”。
    唐婉儿终究敌不过相思的折磨,香消玉殒多年后,陆游又故地重游,写下《沈园二首》:城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不过,我怀疑一切的“科学精神”爆发,疑心事实并非像言情小说里写得那么纯粹、干净,女人可能是爱诗人的,诗人却未必如女人那般情深,就像我一直认为的“文字具有极大的迷惑性和伪装性”那样,诗人是职业人士,为了写诗而写诗。也可能,逝去的、悲情的永远是最美的,无法超越的,所以对于无法挽回的逝去,诗人诞生出了文学创作的执念……
    罢了罢了,无论爱与不爱都与我无关,收收心吧!一切都结束了。
    .
    ————————————————————————————————————
    .
    人生啊!剖切、固化成显微镜下的切片,即使凄然也是美好的。一旦纵观全局,可能美好便会蒙上一层阴影。可,人的成长啊,注定是从片段到全貌,不断充实、丰满的过程,于是对一件事的认知也注定发生迁延、改变。
    陆游迫于母命休了唐婉儿后,娶有一妻一妾,诞有七子二女,享年八十五岁。唐婉儿遵父命改嫁赵士程,郁郁而终,时年二十八九。宗室赵士程头婚娶二婚的唐婉儿为妻,妻子过世十多年后亦去世,终生未续弦再娶。哪个付出更多、哪份情谊更深重,各人心中自有一本账。有人说陆与唐是封建时代的悲剧,不能要求陆突破时代的限制。可谁又不是生活在时代大背景下呢?各时代有各时代的舆论束缚,也始终有人突破束缚、率性而为,只看是否有愿意突破的勇气和承担后果的决心罢了。终究还是权衡利弊的计算题……
    .
    若干年后,我向恋爱了一两个月的男人提分手,男人像陶然一样在我面前红了眼眶,我像劝陶然一样劝他别哭:“天下何处无芳草?!不过是分手罢了,做男人坚强点,别哭!”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眼泪,正视我、对我诚恳地说:“我不是为你离开而哭,我是为我们相处的那些时间与付出而哭。你可以对你的情感不负责,我不可以。我要缅怀那些逝去的日子和我们付出的感情。”
    他的话让我第一次反思壮士断腕般地放弃一段感情并非就是果决和坚强,也可能是没有勇气走下去的逃避和怯懦。他让我看见原来面对自己的感受和情绪可以这么理直气壮,而眼泪并非只代表脆弱,它也有温柔、坚韧的力量。可在当年的我眼里,眼泪只与胸无大志划上了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