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颜这才惊觉自己一直在他的注意范围之内。
“奴婢…没什么,是这热气太浓有些熏眼睛罢了。”花颜也不敢吸鼻子,也不敢真的说出实情,只能将头垂得越来越低,便于挡住自己脸上的情绪。
“看来你是觉得,本相越来越好诓了?”卫辞青此时思绪全数归拢,听见身后人隐约带着哭音的说话声,笑得讥诮。
“奴婢没有诓公子。”花颜这回答的快,手上的动作不停,替他擦着身子。
卫辞青眸光落在眼前的浴汤上,清澈的水面上隐约反映出背后的她。瞧着她恨不得把头垂进胸里的憋屈模样,像是被她气笑了:“方才先斩后奏的出息呢?不过是背后伤多了些,怎就至于吓成这样?”
“奴婢不是被吓的。”花颜毫不犹豫地为自己辩解。
“那回回见了回回哭?嗯?”卫辞青低哼着反问,像是无奈又像是好笑。
若是记得不错,从初见到如今,他已与她坦诚相对不下十次。
卫辞青从来都晓得,花颜只是外表瞧着娇柔,脾气也软和好说话,但从来不是胆子小的懦弱之人,他倒是从未料到身上的伤能将她吓成这样,回回看回回哭,还梗着脖子非说没哭,像是生怕他瞧见一般。
他总觉得,纵使害怕,头一回两回也就罢了,怎的都到了如今还是如此。
向来驰骋官场,运筹帷幄从不出错的卫丞相,难得又多了件想不明白的难题。
花颜抿唇看向他,却并未再说此事,反倒是问了毫不相关的问题:“公子曾说喜欢真话,比起所谓善意的谎言,公子宁愿要丑陋的真相。奴婢愿以真话待公子,公子却从未以真话待过奴婢。”
许是这浴汤的热气太过朦胧温暖,花颜像是有些被冲昏了头脑,深藏在心里的话借着朦胧的雾气一股脑就脱口而出。
刚说完,花颜彻底醒了神,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她是奴婢,以真话待公子乃是份内之职责,是本分,是应当。
可若要以同等要求公子,让公子对她以真话相待,那便是真真切切的不知好歹了!
试问这京城中,哪家奴婢敢要求主子对自己待以真话?
花颜忙不迭求饶请罪:“奴婢知错,是奴婢僭越惹得公子不快,还请公子责罚,只求公子莫要气坏了身子!”
卫辞青幽冷的眸光落在水面上那不停讨饶的纤细身影,女子娇软悦耳的嗓音中夹杂着哭音和惧怕,让他想起无数次如同今日的场面,她总是这般。
他薄唇轻抿,并未立即说话,只是看着那倒影一弯一直,情绪透着莫名的烦躁。
不知是因为她哭,或是因为她不停地重复请罪,嘴中来来回回都只有那几句话。
但他很清楚,绝不是因为她方才那番冒犯僭越的话。
从幼年时他便是独自一人,打碎了骨头从脏烂腐朽的阴沟中爬出来,见过太多蛇虫鼠蚁,见过太多肮脏真实的人性。
原以为他那位母亲选了个软柿子,一点点探知才知晓她内里傲骨与气性。
如今更是能僭越地要求他以真话相对。
还真是…说她胆小,僭越的话从未犹豫,说她胆大,看见他身上的伤看一次哭一次。
“你是打算水漫浴墨轩?”卫辞青捏了捏眉心,嗓音慵懒又沙哑,像是因为呛咳,又像是被花颜气的。
大公子这是在打趣她。
正在认错求饶的花颜登时就愣住了,被他一句话打趣得俏脸通红,她忙擦了擦脸上的泪,“奴婢知错,还请公子恕罪。”
“想知道什么?”卫辞青眸光依旧落在水面上她纤细的倒影上,薄唇轻掀,如同大发慈悲奖赏世人的神只。
花颜始料未及,愣在原地:啊?
她那话是冲动脱口而出的,公子不责罚于她已是万幸,她哪里敢想公子竟然会破天荒地答应。
“不是要听真话?许你问。”卫辞青冷冷掀唇,听起来没有什么情绪。
“当真?”花颜红唇一抿再抿,有些受宠若惊,还有些不敢相信。
“你当本相是你?”卫辞青勾唇一笑。
这是在说她说话不老实了,花颜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索性豁出去了:“奴婢想问,公子身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行之侍卫和朔风侍卫都道不可说,她便只能问大公子。
问完,花颜敏锐地察觉到大公子浑身气势一凛,像是习惯性地防备,又像是触及了什么不可言说的隐秘。
卫辞青没有立马回答。
沉默在浴池中蔓延,只余两人的呼吸声,和浴池边不断的清脆水流声。
花颜心道不好,还是不够谨慎,她忙找补回来:“若公子不想说,便直说不想便好。也算答了奴婢的问题了。”
卫辞青闻言,眸中幽冷的目光倒是柔了些,“想问哪一道?”
本垂着头的花颜一听,顿时忍不住抬头,从浴汤水面上偷瞟大公子的神色,嘴唇嗫嚅片刻,在他背后轻声道:“奴婢想问腰上的那一道。”
“谋杀。”他哑声道,神色讳莫如深,看不清是喜是怒。
花颜心头一颤,嗓音更轻了,像是怕惹怒他:“谁?”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卫辞青轻掀了掀薄唇,淡漠地吐出几个轻飘飘的字:“卫承明。”
卫承明?
略微有些熟悉的名字在花颜脑海中一转再转。
下一刻她陡然睁大了眼眸,连呼吸都有些窒息起来。
花颜满眼不可置信又震惊地看向大公子的身影,看清他脸上漫不经心无喜无悲的神色,她心中禁不住浮起无数杂乱的情绪。
恐惧、质疑、不解、心疼、后悔和怜惜等等尽数在她心中升腾而起,眨眼间缠成了一团完全解不开的乱麻。
怎么会,怎么会呢?
卫承明,正是十年前仙去的老太师。
也正是大公子与二公子的父亲啊!
究竟是为了什么,能让老太师对亲生儿子下如此杀手?!
花颜不敢想,也想不到,但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只是无尽黑暗夜幕中的一角。
而这样血淋淋又隐秘的高门大户秘辛,大公子居然就这样告诉了她。
“还要问什么?”正在花颜愣神之时,只听面前的人又开口,他嗓音一如平常般淡漠清冷,就仿佛方才说出来的名字不是他的骨肉血亲,不是他的生身父亲,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做了无关紧要的事儿一般。
花颜的思绪彻底被拉回来,不知何时眼眶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她抿唇忍了忍哭腔,轻声问:“公子就这样告诉了奴婢,公子就不怕奴婢说出去么?”
“说出去?”卫辞青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勾唇笑得胸有成竹,像是早就将花颜算得清清楚楚:“你的傲骨不会允许你说出去的。”
言外之意,她不会的。
花颜设想过大公子的回答,只是偏偏未曾想到这个答案,未曾想到大公子当真看透了她,轻易地将她死活想要遮掩伪装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
“那便轮到本相问了。”像是感受到花颜的情绪波动,卫辞青伸手握上她泛着青紫的手腕,那是贼人用粗绳勒出来的,只是花颜的伤口却比八公主要严重狼狈上许多,瞧着那皮开肉绽的手腕,显然是花颜在绝望之时,经历过无比剧烈地挣扎在粗绳子上磨出来的。
花颜看着大公子的侧脸愣了愣,柔声道:“公子想问什么?奴婢定告以真话。”
说这话时,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公子问什么,想要她拿什么样的秘密来同他交换那桩不为人知的重大秘辛,她都是愿意的。
殊不知,卫辞青轻揉了揉她的柔荑,又有些忍不住轻碰了碰她手腕上的伤口,“还疼不疼?”
“回公子,不疼的。桑桑已经替奴婢上过药了,不疼了。”花颜没反应过来,以为卫辞青只是临时起意问一句,连忙摇头否认。
“当真?”卫辞青又问。
“奴婢皮糙肉厚,只是小伤罢了,当真不疼的,劳烦公子关心。”花颜认真回答。
“方才不是还说要以真话待本相?”卫辞青眉头一挑,只是扭头睨了她一眼,眸光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手腕上。
看见公子那一眼,花颜才明白过来大公子的意思,一时便有些愣住,有些想不明白又有些不解。
她问大公子那般重大的秘辛,景国重德重礼,身为朝廷官员更是要恪守诸多规矩,否则便要被御史台弹劾。若是老太师曾妄图弑子之事,日后一旦传出去,无论大公子在其中是受害者还是另有隐情,大公子的仕途和卫府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定会大打折扣。
这些年卫府和大公子所有的敌人们都会齐刷刷地跳出来,恨不得乌眼鸡似的将卫府和大公子弹劾构陷至死。
偏偏就是这样的大事,大公子作为交换的,就只是问她手上的伤口疼不疼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儿。
当真是不对等至极。
“回公子,起初…是挺疼的。只是后来桑桑给奴婢上了药,疼便消了些,到了眼下只是隐隐疼着,府医说再上几日的药便会好的。”花颜木讷地说着,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所有的情绪再次涌上来死死交缠在了一起。
她仿佛听见了自己内心好不容易筑起的墙,本就并不高大的墙,如今被他一句问话撞上来,大有松动的架势。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大公子俊朗的侧脸上,像是想看出他是否有些许的虚假和玩笑。
可她忘了,以卫辞青这样的人,除了设局算计人心的时候,哪里是肯放下身段来戏弄人的?
若他当真是做戏,莫说是花颜,纵使是跟了十几年的行之和朔风也是难辨真伪的。
花颜抿唇又问:“公子可还有什么想要问的?”
“暂时没了。”卫辞青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她的手腕,说着便又有些忍不住掩唇轻咳起来。
花颜忙伸手轻抚他的背为他顺气,又忙不迭将旁边托盘上早就准备好的热茶递上去:“公子,茶。”
卫辞青接过茶盏饮了小半盏,又递回给她。
花颜还在为他拍背,有些不忍地轻声询问:“那样危险的情况,公子其实大可以不用自己进去的,您本就一身旧伤,如今又被狼烟熏得呛咳不止,奴婢是真心担心公子的身子。”
谁叫天妒英才,文官之首偏偏还是个满身旧伤的,若不是大公子从小练武,别说如今是不是个病秧子,怕是遭遇腰间那一刀十有八九都直接下了阎罗殿。
“本相不去,你可就要死在里面了。”卫辞青睨了她一眼,哑声道:“小白眼狼。”
花颜眨了眨眼,许是大公子将那秘辛都告诉了她,又说了会子话,让她生出几分亲近之感,难得有些控制不住露了真面目,满眼期待地看着他:“大公子是承认…是去救了奴婢吗?”
卫辞青闻言,索性转身看向她,便对上那双满是期待的含水眼眸,是她难得露出来小女儿娇态,这才是寻常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活泼天真,而不是她的故作成熟稳重。
对上那双眼眸,是期待着他的。
不知怎么,卫辞青正欲说出口的话陡然就停在了嘴里,来来回回滚了好久,一把捏上花颜的脸颊,最后说出一句毫不相关的:“本相如今是越发纵得你无法无天了。敢套本相的话了?”
花颜吃痛,捂着脸颊抬头瞧了瞧面前的大公子,底气有些不足:“奴婢就是问问罢了,公子要是实在不愿意说,谁还能套了公子的话。”
她刚说完,眼瞧着大公子又抬了手,指节微屈,像是要敲上了她的额头。
花颜忙不迭捂着两边脸颊认错:“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公子息怒。”
娇俏,撒娇,柔软,娇蛮,所有的小女儿姿态此时尽数在花颜身上展现。
卫辞青十分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养大的兔子,好不容易养到她没了防备不会草木皆兵地咬他一口,养到她会独独在他一个人面前不由自主地显露出娇态。
凤眸中划过少见的笑意。
瞧见小丫鬟乖巧了,卫辞青才放下了手,双手撑在她的腿边,上下打量一眼她的衣裙,“为何不穿准备好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