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
沪市乌衣巷。
“阿姗,娘要去找你爹了,你们姐妹俩要好好的,阿婉就……”
女人躺在床上,一脸死气,还没将话说完,就被张姗扑到身上,“娘,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你不会死的。”
女人有些不高兴,她也不想死,但这个病不是她不想死就不死。
丈夫被混混打死后,她靠站街养活了两个女儿,好不容易将两个女儿养大成人,却染上了脏病。
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木讷的小女儿,小女儿张婉单纯木讷,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将别人想得太好了,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没有人照顾,她担心小女儿会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阿姗,阿婉她……”
“娘,我和妹妹都不想你死,你看妹妹也是伤心的。”
张姗求助的看向站在门口的张婉。
张婉眼眸低垂,眼泪要落不落,看不出是委屈还是悲伤,张母想要说出的话直接卡在喉咙里。
“阿婉,娘要走了。”
张婉只是远远看着,并不靠近,“娘,你死了也是一种解脱,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死得干脆。”
张母一口气没有上来,脸色别憋得涨红,“你…你嫌弃我?”
张母一直都知道张婉不善言辞,但还是第一次知道张婉的冷漠无情,还带着白眼狼属性。
“我没有。”张婉摇头。
“你就是在嫌弃我,嫌弃我的身份给你丢脸了是不是?”
“我没有,你不信就算了,公道自在人心,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你你你……”
张母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气死了。
张姗心里松了口气,但还是可怜这个女人的。
上辈子,张母临死都放心不下张婉,将张婉托付给张姗,此后,张婉拿着这事,让张姗照顾她,保护她。
张姗白天给大户人家当佣人,晚上接了洗衣服的活,才凑够张婉的学费,但张婉人不满足,话里话外暗示张姗多赚钱。
后来,张姗成了百乐门的舞女,私底下迎来送往,赚了更多钱,将张婉送出国留学。
三年后,张婉回国,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男人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两人在国外相知相爱了。
这次回国不仅是学成归来,还要结婚了。
但张婉的身世经不住查,大户人家不可能让张婉这样的人做正妻,人淡如菊的张婉第一次伸出了爪牙,派人将原主弄死了。
没有原主拖累,她可以自在的嫁人了。
男人帮张婉抹去了过去的痕迹,还为她认了一门亲事,张婉摇身一变,成为了富家千金,嫁给门当户对的爱人。
…
张母的手垂了下来。
张婉先是一愣,之后就站在门口,看着张姗将张母用铺盖卷一卷,扛着出来。
“娘就这样没了,我们以后怎么办?”
张婉在门口听着,也没听到张母嘱咐张姗照顾她的话,不禁有些失望。
将话说完再死不行吗?
这么着急着死做什么?
张姗看着张婉的眼睛,严肃而庄重的说道,“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爹和娘在天上,一定不忍心让我们受苦的。”
张婉欲言又止,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但她以往想说什么话,想做什么事,都要别人先猜她的心思。
等了良久,张姗没有随着她的话,她就自言自语道,“娘这么辛苦了多年,她死得突然,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
留下一身脏病,为了两个女儿,硬是没有拿钱买药治病,但还是让她失望了,除了大女儿,没人记得她的好。
“留下什么?我不知道,要不你来找一找?”
张姗让出了一个位置,但张婉并没有上前,而是远远躲开了,那种脏东西,最好离她远点。
“算了,你将她拉去埋了吧。”
张婉淹着鼻子,退了两步。
张姗雇了一个拉车的,将张母拉到郊外,找个没人的山头,将人埋了。
张婉没有跟过来,而是叫了两个乞丐,帮她翻找张母藏起来的钱。
“什么?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
娘挣了那么多钱,竟然一分都没有找到,是不是张姗偷偷拿走了?
“姐姐,既然没找到,那钱……”
两人搓搓手指,示意刚刚说好的佣金。
“谢谢你们了。”
她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
但没有一丝窘迫,清高淡然得如同十月里的菊花。
“姐姐,你答应了给我们的钱呢?”
“拿去吧,就这么多了。”
张婉从口袋里拿出一分钱,放到乞丐的手心,不顾乞丐的不满,转头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不再言语。
那个乞丐想说什么,但被另一个人拉住,向他摇头,两个乞丐掩饰了眼里的狠意,离开了。
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帮张婉找钱,张婉竟然不信守承诺,那就不要怪他们心狠手辣了。
张婉坐在门口,等了张姗许久,都没有等到她回来。
“卖个人而已,用得着去那么久吗?”
在张婉看来,埋个人,不就找块地的事,出了门,外面多的是地方,即便是别人的地,他们看在死了人份上,也不会为难她的。
张婉饿着肚子,还没等到张姗回来,夜幕降临,她实在饿得不行,自己跑厨房找吃的。
厨房里,只有两个鸡蛋,一直没有进过厨房的张婉一时间愣住了。
“这个怎么吃?”
她想吃蛋羹,但她不知道怎么做。
拿着两个鸡蛋待在门口,坐着坐着,就将鸡蛋捏碎了。
张姗慢悠悠回到乌衣巷,还没到家,就看到两个身影鬼鬼祟祟的身影,趴在她家的墙上。
她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走了。
上辈子可没有这回事,原主被“托孤”后,得到了张母的遗产,并将遗产分一半给了张婉。
也就没有张婉找乞丐翻找张母遗产的事了。
张姗远远看着,那两个身影爬上墙,没多久,里面就传出尖叫声和哭闹声。
最后归于平静。
良久,两人开门出来,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张姗回去的时候,就看到张婉倒在血泊中。
只要人没死就行。
她没有留在家里过夜,而是回到女校,张母工作虽然不体面,但还是将两个女儿送进了女校,光这一点,就比其他母亲强。
当然,要是没有临终“托孤”一事,她在原主心中的形象依旧高大。
张婉头晕脑胀的起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头上破了一个大洞,摸上去一手的血。
“嘶~~不就是五分钱吗?这个世界的人都怎么了?为了几分钱,竟然能做出入室抢劫的事来。”
“张姗去哪儿了?一整晚都没回来吗?”
她不相信,要是张姗回来了,看到她一身血的躺在地上会无动于衷。
其实,张婉想的是,她醒来的地方应该是医院,而不是在房间的地上。
忍着不适,起身收拾,发现伤口的血已经停了,但头发上的血污板结成块,碰一下都疼得厉害。
但一想要求试试体面的张婉忍受不了身上的脏污,在水井边小心翼翼的清洗着,即便扯到伤口,也没喊一句疼。
但她泛红的眼眶,还是暴露了她真实的心情。
简单收拾一下自己后,张婉来到女校,看到张姗安安静静的坐在教室里的角落里。
“姐姐,你昨晚没回家吗?”
不少人在注视着这两姐妹,听到张婉那有头没尾的话后,眼神里没有藏起鄙夷和嘲讽。
有那样一个娘,女儿也能好是什么好东西?
同学们在窃窃私语,张婉不是没听到,而是听到了也不在意,她认为清者自清,有人会还给她真相的。
有*张姗*人眉毛都不抖一下,“将娘安葬后,我身上就没钱了,只能走回来,走了一夜才回到学校,张婉,你不仅没送娘最后一程,现在倒反过来责备我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你要是这么想,我无话可说,随便你吧。”
张婉坐回座位上,一脸倔强。
其他人也不屑于她们交往,但对张婉都投以审视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张婉已经习惯了。
她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她相信有一天大家都会相信她的清白。
她跟她娘不是一样的人,她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
一天的学习很快就结束了,老师在讲台上敲了敲黑板,“同学们,我们这个学期的课程很快要结束了,现在班长统计下学期升学的人数。”
同时,还要提前交下学期的课本费。
毕竟只有交了钱,老师才会订购课本。
这时候的教育仍然是少部分人的资源,读书是一个很费钱的事,当然,课本费也不便宜。
在一个一个学生交课本费的时候,张婉一点都不着急,张姗以为她已经准备好了钱。
但人都交完了,她还是没上去。
“张姗同学,张婉同学,你们有什么困难吗?”
老师发现就这两姐妹没有交钱了。
这时候,有个看不惯两姐妹的女生举手道:“老师,张姗和张婉的娘刚去世,她们怕是没有钱交课本费了。”
老师叹了一口气,每年因为各种原因放弃学业的,也有不少人,但每当有学生辍学,她都十分无力。
“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即便没能上学,你们还是要坚持学习,知识能够改变你们的命运,希望你们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张婉还是淡淡的,一副倨傲的姿态,“谢谢老师。”
张姗站起来,对着老师道谢,“老师,能给我点时间吗?我不想放弃。”
老师露出笑容,“当然可以。”
女校是有宿舍的,放学后,张姗回到乌衣巷,将自己的衣服收拾好,提着大包小包就要出门。
“张姗,你要去哪里?”
张婉语气有些僵硬,她挡住了张姗的去路。
“这里的租期要到期了,我没钱续,只能搬走了。”
张婉眼里闪过慌乱,“你走了,那我怎么办?”
“你?你应该不需要我担心,我看你这么淡然,一定找到了办法。”
张婉抿嘴,“娘真的没留下什么钱吗?”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你应该最清楚,她的房间是你翻的吧?”
“先不说这些,你每天照顾她,一定知道她的钱放在哪里吧?你是不是想私吞她的钱?”
张姗学着她那股淡然的模样,“清者自清!”
张婉被梗住了,眉眼里都是不赞同。
张姗推开她,往外走,拦下一辆黄包车。
张婉看着张姗离开的背影,很难继续保持淡然自若的人设,难道她真的要离开这个家了吗?
没等张婉想到办法,房东阿姨就来了,“房租到期了,你们还租不租?”
“房东阿姨,我姐姐已经去凑钱了。”
“那我再宽限你几天,要是还拿不出钱,那你们就滚出我的房子。”
没几天,张姗就看到张婉在学生宿舍楼下,她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小提箱。
“姐姐,我也搬到学校来了。”
“嗯。”
张姗冷淡的应了一声,就打算去教室了。
“等等。”张婉叫住她。
“你的课本费……”
“你想说什么?”
张姗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这么清高,应该有自己的办法吧?”
张婉欲言又止,张姗没有理她,手里拿着一封信,里面有几张纸币,课本费赚到了。
“张姗,你娘不是死了吗?你哪里还的钱?”
张姗刚交了钱,就有女生到她身边,将她围起来。
“我写了一篇小说,发表在报纸上,你们有空品读一二,欢迎你们的指教。”
“真的假的?你的笔名是什么?”
“张三不是李四。”
张婉进来时,就听到昔日不屑于跟她们说话的同学们都围着张姗恭维,那脸上的笑容,是她没见过的。
“什么?张姗竟然有这样的才华?”张婉不相信。
“你就是嫉妒她,你可真狭隘。”
张婉不理她,来到张姗的桌旁,“骗人是不对的,你不应该骗她们。”
张姗收起脸上的笑容,“你先想想怎么凑够课本费,再来管我的事。”
老师进来,张婉只能不情不愿的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直等到这个学期结束,张婉还是没有凑够课本费,张姗去教师办公室拿成绩单的时候 老师还问了一句。
“老师,她的事我不太清楚,你可以当面问她。”
老师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有开那个口。
晚上,张姗的宿舍门被敲开,“张姗,你为什么……”
“什么?”
“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怎么了?”
张婉顿时红了眼,她以为张姗会帮她交课本费,但事实却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
张婉没有钱交课本费,更没有钱交学费,还被学校劝离,搬出学校,她无处可去。
这时,一个少年乘着轿车从她眼前飞驰而过,她的心猛然一跳,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很想,很想认识那个少年。
既然张婉想,张姗在背后推了一把,将张婉送到叶家当佣人。
张婉那独特的气质很快就吸引了叶小公子的注意,被“关注”的张婉不断被人针对、陷害。
她还是那副清者自清的模样,不紧张,不害怕,不解释,不认同,身边的人纷纷远离。
张姗在念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张婉被叶小公子纳了妾,两人甜甜蜜蜜一段时间,就得知叶小公子要出国留学了。
“你一个小妾,跟去留什么学?你听得懂洋人在说什么吗?女人就要安安分分的留在家里等男人回来。”
张婉:“夫人说得对,妾听夫人的。”
帮他争取机会的叶小公子只觉得恼火,他这都是为了谁?
但没等他生气多久,叶家的产业就受到了冲击,很快,叶家包括叶家的亲戚朋友们都破产了。
张婉跟着叶小公子过了几年的颠沛流离的苦日子,就被叶小公子转手卖给别人了,张珊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昔日的爱人。
“我原以为我们的爱情是纯洁无瑕的,没想到你竟然用这种无耻的方式来恶心我,你抛弃的不是我,而是我们的爱情。”
叶小公子如今饭都吃不饱,哪有这个闲工夫谈情说爱?
张婉后来的男人又转手将她卖给了彩虹人,最后被彩虹人弄死了,尸体丢在大街上,第二天被环卫工人拉走,丢进了垃圾坑里。
叶小公子拿着钱,还没走出巷子,就被人打了闷棍,不仅钱被抢了,双腿双手都被打断了。
没人发现,叶小公子失血过多,死在了冰冷的雨夜里。
这个时代的人命不值钱,真正在意的也只有死者的亲人,但叶小公子已经没了能给他收尸的人。
沪市每一天都不一样,前一天纸醉金迷,后一天刀兵相见,形势越发严峻。
张姗明面上是一个小说作者,背地里操控沪市的经济,收购工厂,大批量制造药品。
后来,张姗将自己的工厂往西南方向移动,远离了沪市的争斗,不断制造药品,供应前线。
多年后,张姗的一本抗战日记,被后人上交国家,成为研究那段历史的重要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