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我的地狱。——p.k.但丁
像登入界面说的一样,“一处极乐的地狱”。由破碎之神教会麦克斯韦宗的新主教p.k.但丁建立的云端城市是野蛮的化外之地,以淫靡和混乱闻名于帷幕后的世界。连麦克斯韦宗的其他主教都觉得但丁之城太过疯狂,警告自己的教民敬而远之。
在这里,人们像谈论毒品一样谈论自由,商人们无节制地兜售思想、情绪和性。每时每刻,每个用户的每个感官都触电般地颤抖着,他们从一个刺激转向另一个刺激,像苍蝇般寻找食物,也像苍蝇般毫无理智。能从他们的脸上找到的唯一表情就是诡异的笑容,没有灵魂的尸体也比他们笑得更甜,他们为快乐而快乐,为痛苦而快乐,为万事万物的一举一动而快乐,在快乐的地狱中永无尽头。
但丁之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至少有一个阴暗的念头在生根发芽,每一句话都会变成其他人快感的一部分。一切在这里都是平等的恶劣,一切在这里都化作或多或少的快感。崇高或邪恶,真诚或虚假,这些概念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无聊与否才是价值判断的唯一真理。
你能在这里找到你需要的一切,但代价是,你将失去你自己。
至于wan,对大部分用户来说,wan在这里的意义和现实中摆在市中心的名人雕像等价。换言之,你习惯了以后,它连个口号都不是。
但丁城的建筑混乱无章,从洞穴到古堡甚至大厦皆有,这里也没有可以被称作街道的空间。反正这些建筑只是些没什么用的建模,建筑的门上附加的链接才是真正的主体。虽然混乱,但如果你能适应这里永远处于黄昏的光照,和黄色天空中粉蓝两色的云朵,你会感到这些建筑有一种奇异的美。
尤其是那些不知推开后会是天堂还是骗局的一扇扇门,因为未知,所以危险,又因此更加诱惑。无数的门,连接起无数的世界,无数的快感。
“就是这里。”
tasaugu站在街头,或者说停在菜单栏。这两种表述对于此刻的他而言并没有区别。刚刚加入但丁城的三个月的他在现实里是一个富二代,在网上遇见了一个麦克斯韦宗传教士,做了个设备植入手术,就来到了这里。他很有钱但毫无权力。这样的人在但丁城里不少,麦克斯韦宗需要他们提供资金。而对于他们自己,在这万物皆可交易的地狱里,有钱人们终于可以找到那些四处诱骗人们出卖些什么的恶魔。然后出卖财富,换取一些特别的服务。一句话在他们之间流传: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钱够多,磨推鬼也行。
鬼也分高低贵贱,现在站在他身边的这个保镖算是个“贵鬼”,说是保镖,其实是个黑客。枪支在这里毫无用处,轰掉几个像素块的小玩意儿造成不了任何损伤,一次编辑就能治愈一切。真正危险的是代码,流窜的病毒无处不在,杀人于无形的黑客们神秘莫测,他只有以毒攻毒,请来能找到的最好的黑客,花钱让他监视并保护自己的防火墙,并及时做出反击。
“保镖兄,你真要一直拿着那把手枪吗?” tasaugu看着枪,有点不安。
“这不是手枪,这是个使用了手枪模型的网络攻击软件。”保镖用明显是电子合成的声音回答,“还有,不要叫我保镖。”
“那叫你什么?你隐藏了自己的id,你的一切信息我都找不到。”
“我的名字是c。”
“不错的假名,一点创意也没有,跟你的人物模型非常般配。” tasaugu揶揄道。c的人物是个穿着防弹背心和白衬衫的壮硕男子,和人们刻板印象中的“特工”一模一样。在他的坚持下,tasaugu也换上了一件普通的夹克。这跟但丁城里千奇百怪的穿衣流行风格大相径庭。
“有些黑客会靠着装选择攻击目标。”还是电子合成音,“穿着喇叭裤,把你的上半身露出三分之二,然后弄几条不时从你胸腔里钻出来的蛇绝不是个好主意。这种一看就是……”
“是什么?”
“有钱的白痴。”
tasaugu不说话了,他知道c在讽刺谁。他雇佣c就是因为中介极力向他推荐c一丝不苟的良好口碑。而且那天其他能找到的保镖碰巧全都有事或失踪了,除了c,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生性轻浮的tasaugu本来一向放荡无畏,但这次的交易实在太神秘,他害怕了。几天前,一个商人给他留了言,约他到一个奇怪的地点碰面,他本来想付之一笑,但却看到信的署名竟然是“画匠”。
每座城市都有它的传说,“画匠”就是但丁城的传说。据说画匠是个神出鬼没的脚本商人,他的id独一无二,所有敢冒充他的人都已经再也无法进入但丁城,他制作的脚本可以做到常理根本解释不了的奇迹:制造一个和自己从外观到思维模式都一模一样的分身账号;强迫所有看过某段文字或图片的人发疯;让接触的对象陷入自我否定的无尽痛苦……更可怕的是,使用过他署名的脚本的人无一例外会在一段时间后彻底失踪,永远离开但丁城。这些超出但丁城普通用户认知的东西让他们大感有趣与敬畏。尽管麦克斯韦宗的牧师们对画匠不屑一顾,但丁本人甚至作过“雕虫小技”的冷语。但他的事迹在民间却越传越神,他本人也越来越神秘。画匠“干掉所有敢冒充自己的人”的作风更是被传得神乎其技。tasaugu听过传言说他是某个巫术组织的首席巫师,还有人说他是一个超能力者,甚至有人觉得他就是wan本人。
tasaugu不相信这些传言中的任何一条,他深信传言只有在作为传言本身时有其博人一笑的意义。牧师们是怎么说的来着?“一个能力一般却喜欢显摆的小术士”,对极了,这才是真相。帷幕后的世界有太多黑暗,但也有更多借着黑暗施行骗术的江湖骗子。tasaugu本来就是个莽撞的浪荡子,他原本想怀着旧日冒险家的精神单刀赴会,但那毕竟是画匠,他还是害怕了。
推开几个电子妓女,避开地上抽搐着的感官毒品上瘾者,勉强躲开一群狂欢者砸来的酒瓶和碎肉,在醉鬼们和演讲家的集会里挤过,差点和一个语无伦次的疯子黑商打起来。尽管tasaugu有画匠随信赠送的地图脚本,但c总能指出几条地图里都没有的近路、隐藏链接或个人中转点。
“你最好记着,虚拟城市是非几何的。”
那深埋在但丁城回环往复的复杂网络底层的链接终于近在眼前。tasaugu惊叹于拥挤的网络空间里竟然还有这样空旷的地方,那是一大片灿烂的沙漠,一座广大坚实的铁色建筑矗立其间,四下空旷无际,只有不时吹起的风在拨动沙子,发出呜呜的呻吟。天空不再是淫靡的黄粉,而是庄严纯粹的蔚蓝。对于见惯了声色犬马的tasaugu来说,这里与外面的反差如此强烈,让他感到壮观,甚至近乎壮烈。
“像某个王者的坟墓。”他敬畏地说。
“像一个军事基地。”c似乎比tasaugu更加兴奋,“一个站点。”
“你说什么?” tasaugu确定自己从没听过这个词。
“没什么,走吧。”
tasaugu把信扣在门前,两人高的铁门开启了。c和tasaugu一起迈入大门。
那一瞬间,门外的风景突然变色。沙子化为了水滴,平静的沙漠变成了一片汹涌的海洋。乌云大起,天色已昏。暴风雨几乎是立刻落下,狂呼着,咆哮着,宣泄着它无尽的蛮力。
“我们和外界的链接被切断了。”c面无表情,“从现在开始,千万别强制登出,不然你真的会死的。”
tasaugu被这话吓坏了,他思考着c的话的含义。“我们……会死?”
“听我的话就不会,”c送给tasaugu一个诡异的微笑,“那毕竟是画匠,但到头来,那不过是个画匠。”
“你早就知道。” tasaugu明白了。
“抱歉骗了你,但你现在没得选。”
tasaugu的地图脚本指出了一条路。c说得没错,这里像一个军事基地一样深不可测,各类可疑的设施和房间随处可见。但tasaugu的比喻也没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像个坟墓。
到了一扇玻璃门口,tasaugu听见了一个青年男性的声音,“请进,tasaugu,还有你带来的小朋友,请进,请进。”他推开门,看到一个正坐在昏暗的大堂中间的人,他穿着研究员式的白大褂,脸上却贴满了破碎的色块,不断地变化着颜色,他的手前摆了一本书和一个牛角面包。大堂里没有开灯,有很多长条桌,堆了许多肮脏的托盘,地板滑腻且黏,让tasaugur想起了……
“你们好啊。怎么,很惊讶吗?是的,这里是一个食堂……对,很久没有人用了……”
tasaugu还没来得及说话,这个男人就回答了他的问题。
“一点读心的小把戏,不要在意……来,tasaugu,坐到我对面……这位免疫心灵感应的小哥请随便坐……反正逃不了了,放松点吧……是的没错,我就是画匠。”
画匠的最后一句话突然变得低沉而洪亮,在tasaugu的耳内震荡不止。出乎tasaugu意料,自己突然顺从地坐下了,尽管他根本没想这么做。而c面无表情地走到画匠和tasaugu的桌子旁边,把枪紧紧抓在手上。
“你……你找我们干什么?” tasaugu彻底慌了。
“问错了,再问一遍。”画匠破碎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我们能给你什么?”c说,语速飞快。
画匠笑了,“我先给你们讲几个故事。”他拿起桌面上的书,随手翻开。“有一类东西被我们称为‘异常’,你知道吗?”他轻蔑地看着tasaugu,“是啊,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
这时,周围的盘子间开始冒出红色的代码,汇聚成血一样的液体。“没事,这是我的颜料……我给你说几个经典的吧,唔……先从173和682开始吧……没事,你当然听不懂这些编号的含义……但真是奇怪,没人不喜欢它们。你也会喜欢这些故事的,特别喜欢,喜欢到你以后的每一个梦里都有它们,你的每一个念头都从他们开始……没事的,不会影响你的生活,你只是会……”
血一样的液体开始汇聚成几个隐隐约约的轮廓。tasaugu看出了有几个轮廓似乎像是人但比例或细节却根本不属于人,还有几个轮廓更是纯粹的异形……
“tasaugu,闭眼。”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声在tasaugu的耳边响起,不知怎的,tasaugu非常确定这声音是c,他立刻闭上了眼,本能地抱着头钻到了后面的桌子下面。
“他会变成你,对吧,raphael?”c不再用合成音了,他瞪着画匠,举起了枪。
“你是……你是特工calvin?”画匠的声音变了个调,第一次听起来像一个人类的话语。
“‘画匠’?哼,你用几个模因小把戏骗上几只毒虫。利用这些半疯的心灵在网络里画出整个站点。然后就自称画匠?”
“现在你还想利用复制出来的站点自身和收容项目携带的模因冲击这些但丁城用户们被酒色摧毁的脆弱神经,趁他们失神,用你的心灵能力捕获他们。”
“但丁城的疯狂为你提供了理想的狩猎场所和猎物,大量抛弃现实生活的人在你这里失去了灵魂,这个孩子就已经几乎被你唬住了。我说的对吗,raphael?”c的枪指着画匠。
画匠站了起来,向前走去,直到c的枪口撞上了他的胸膛,“从他们加入但丁城的那一刻开始,他们早就没有灵魂了。”
c的情绪激动了起来,他逐渐开始破口大骂:“为什么,raphael?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叛逃出基金会?peggy因为你那天的行动死了你知道吗?为什么要做这一切?这比杀人严重多了你知道吗?还有,为什么你这个该死的叛徒还他妈有胆子拿基金会来吓唬人?”
画匠脸上的色块破碎开来,露出他原本的脸,一张忧伤的脸。但这张脸上却立刻充满了疯狂。
“你们错了。”他指着c。“你们也错了。”他指着tasaugu。“不要去寻找破碎之神,更不要去复活破碎之神。”他狠狠抓住了枪口,突然开始嘶吼:“要去成为破碎之神!我将是,我是,我就是破碎之神!
“看啊,这但丁城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都是没有灵魂的,这些在放纵的狂欢里奔向死亡的溺尸就是我们人类的全部意义。calvin,你明白吗?全——部——,他们被网络团结在了一起,于是失去了他们的破碎,也就失去了他们的灵魂!我们因为破碎而拥有了错误的不该存在的东西:理智、仁慈、爱……这些被称为灵魂的东西都是假象,是暂时的让步!破碎之神是什么?为什么齿轮正教崇拜机械改造?为什么麦克斯韦宗相信他们的神在网络之中?答案如此显然:完整的破碎之神是没有灵魂的!
“传说破碎之神以自身的破碎为代价赐予了人类灵魂,祂为什么要这么做?太明显了,calvin,因为我们就是破碎之神,我们犯下了名为“获得智慧”的原罪,于是被逐出了完整的伊甸园。当我们的心灵叠加在一起时,破碎之神便回来了。
“网络就是一个机遇,看看吧,看啊,这座地狱里笑着的生灵比你们都更接近破碎之神,更接近我!网络用网把人们连接在一起,也用网把人们破碎的灵魂消灭,然后送到这里,我的食堂,破碎之神的食堂。我让他们走出了最后一步:回归。回归于同一个灵魂,那一个接受回归的灵魂会不停地吃啊吃啊,直到自己的灵魂也在吞食中渐渐归于完整,归于没有破碎的原初状态!那就是我,一个为了你们而绘画的画匠,一个以自己的破碎为颜料画出你们完整的神的画匠。我就是破碎之神!
“你以为你能杀了我吗?用数十个心灵铸成的防火墙金刚不坏,你的援军来不了的。我的力量远远比你强大,calvin。我已经吃下了很多心灵,但还不够多,远远不够多!我会吃了你们的,我一定要吃了你们。这里是食堂,整个网络就是一个大食堂,连接一切的它是最好的厨师。欢迎来到破碎之神的食堂!站起来,tasaugu!”
tasaugu正在瑟瑟发抖,此时的他根本没有心力去思考任何问题。他也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是站了起来还是继续蹲着。他的视角突然变了,这是哪里?他看到了一张血盆大口。他明白了,这是那个牛角面包,他此刻是那个牛角面包。
他感觉自己在消失,他的记忆,他的思想,他的恐惧……一切渐渐清明,仿佛,一切仿佛变回了进入但丁城以前的样子,不,更遥远,仿佛回到了……童年。
“傻瓜。”c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你以为这是个普通的枪吗?基金会早就知道你这个疯子在干什么,这把枪是礼物,一个专门送给占据了复数个心灵的变态白痴的礼物。用你的话说,你越接近完整,这枪对你的伤害就越大,把这一枪当做破碎者的灵魂对你的反击吧,画匠先生,你的故事会结束了。”
“下次再见,raphael。”
c扣动了扳机,画匠惨叫了一声。他的几十个心灵开始共振,这是一种从没有人体验过的痛苦,画匠越是使用能力安抚自己,他的心灵振动得就越厉害。再强大的存在也无法应对自身的动摇,他的痛苦只能在绝望的挣扎中不断加剧,直到他那强大的心灵也到达了极限,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这些都只发生在半秒之内,画匠死了。
tasaugu的视角飘出了牛角面包,但并没有回到身体里。“结束了?”他依然非常害怕。
“没有结束,画匠制造了许多自己的分身。一个追求完整的人,做出的第一步居然是分裂自己,也许所有投身网络的人都是这样想的,他们希望找到自我的安定,却为此抛弃了自我。破碎之神……人们确实都是破碎的。”c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遗憾,你的账号没了。不过也好,离开这地狱一样的地方,去干点有意义的事吧。”c收起了枪。“最后一件事,tasaugu,看过来。”
tasaugu只看到了一片白光,他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家医院里,白色的天花板与白色的床单抚慰着他不安的心。他似乎忘记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窗外莺啼燕语,楼上传来孩子的打闹声,他们笑着叫着,开着幼稚无邪的玩笑。“灵魂”,tasaugu的脑中莫名冒出了这个词。
不知为何,tasaugu的脑中出现了无数怪异的疑惑,事关网络、娱乐、自我。他困惑着,思考着,在无数莫名其妙的思维旋涡中,有一个念头坚实地显现在他的心中。他被这个不自然的念头鼓舞着下定决心,从此励精实干,开拓自己的人生。他要去学习,他要去交际,他要在现实中活着,活到死为止。从此刻开始,从好好听完现在正在开门的这个人对自己将要说的话开始,去生活,生活。
门开了,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爽朗的笑声。“啊,你在这里……你没事就好,tasaugu,以后遇见邀请记得要小心一些。”
他抬起头,一个穿着医生式的白大褂的人站在他面前,脸上贴满了破碎的色块,不断地变化着颜色,有些吓人,却怪异地让人安心。
“让我给你讲几个故事吧。”